第二十章
窗外傳來一陣拍打聲。弗克納將鎖頭轉開後,窗戶便被從外頭急躁地推開。
「謝啦。」
皮特俐落地翻身進屋,動作輕巧地來到主屋的西側走廊上;接著朝老管家眨眨眼睛,讓垂眼皮和寬鬆的眼袋不自然地蹙在一塊兒。「喲,弗克納,你有看到老爺嗎?」
「稍早就出門去了,九十時在洛赫歌劇院有一場舞會。」弗克納把窗戶關上,他真不曉得窗戶究竟有什麼神奇的魔力,讓竊賊皮特即使擁有了身體,還對這種出入方式如此迷戀,何況大門僅在咫尺之遙的地方。不過倒也沒什麼大礙,若是裏頭沒人幫忙開窗,皮特自然會堂堂正正地從門進來——或變回靈體的狀態,如果他堅持以竊賊的本色進門不可。弗克納心想。
「找夏彌爾有什麼事嗎?」
「我剛撿到一個怪東西,想拿給老爺看看,等等,」皮特頓了一下,往口袋裡左翻右找,翻出了幾顆釦子、幾枚錢幣、幾團皺在一塊的紙片……但顯然都不是他的目標。「怪怪,我收哪去了咧……」
弗克納有股不好的預感。「慢著,皮特。那些東西不是物證吧?是從哪裡來的?」照竊賊皮特的習性來看,老管家實在沒法往好的方面想。「夏彌爾給了你們身體去鎮上溜達,看在節日的份上,你要在外面做什麼我管不著,但我們約好不能給翡翠邸帶來麻煩的。要是這些失主找上門來——」
「知道啦、知道啦。」皮特揮揮手,「放心,只是留個紀念,少了幾枚家鄉的銅板或幾顆隨手一扭就掉的釦子,對那些在慶典玩得正開心的觀光客構不成什麼困擾的。」
「何況我本來也就不是翡翠邸的僕人,只是剛好死在這罷了。瞧瞧瞧,洛赫名賊也是寶刀未老……啊,有了!」在一陣好找後,皮特發出呼聲;弗克納皺眉看著竊賊拉了拉褲子、從褲檔裡抽出一個信封,隨手往身上抹了幾下後便遞給自己。
老管家不動聲色地拿出一條手帕,將信封包妥了才接過來:「這是什麼?」乍看之下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深紅色信封,高檔的材料顯示這封信出自貴族;翻過面,上頭僅潦草地寫著「致忠誠的極光之子民」,除此之外並無屬名。
「我在鎮中心廣場找到的,它就夾在那個有問題的奧勒拉像的裙襬和底座間的縫隙裡。我是沒打開來看,但是不是值得一查?」
「這的確是夏彌爾正在調查的……等他回來,我會轉交。」
「那麼正事也辦完了,我就回鎮上去啦!」
弗克納點了點頭,目送皮特再次打開窗戶跳了出去。他低頭看向隔著手帕捏住的信封,無聲地嘆了口氣;接著來到起居室,將信封往窗台上一擱,決定去找個羽毛帚,可憐的老管家可沒膽告訴夏彌爾這封信是皮特從哪兒拿出來的。
然而,就在弗克納推門出去後良久,伴隨輕微而不連貫的爆裂聲,空無一人的房內忽現一絲火光。
若上前一瞧,會看到整個信封有如遇熱的蜂蠟般溶解成一攤紅水的奇異景象;接著赭紅開始收縮、變淡,最終滲入窗台表面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條狀似金屬鍊的東西。金屬鍊的前端忽明忽滅,起初只是單調的閃爍著,但隨著頻率愈發激烈,整條鍊子也開始不安分地抽動;它持續跳動,直到整條鍊體能夠完全離開平面。就在下一秒,它飛快地竄下窗台不見蹤影。
空蕩的台面現在倒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了。
✲
「請留意您的腳下。現在來到的地方是我們劇院最具代表性的迎賓階梯,它延續了貝爾達能最偉大的魔法學派建築大師——卡楚皮諾·沙利文先生的生涯最高傑作,並在後世子孫的努力下,費時百年終於完成!華美的程度連首都歌劇院都只能望其項背……」
在侍者的帶領下,兩位賓客踏上以數十種寶石與大理石打造的台階,聆聽著帶位者介紹沙利文歌劇院的特色及歷史。其中,白髮的青年穿著一件鐵灰色的絨料長外套,以銀線為色彩的曲線型刺繡蔓延在領口及袖口處,每個圖樣的邊緣皆飾有小顆的寶石;他表現出認真聆聽的樣貌,並不時投下易於答覆的問句。挽著青年手臂的黑髮少女則是一襲鈷藍色的絲緞晚宴服,裙襬處染著向黑色過渡的漸層,混紡在布料中的銀絲隨著走動形成細小的閃點,彷彿穿著一身夜色;面對侍者的介紹,她總在適當的時機插入一兩句讚美之言,應對得體、無半分怯場之情。正如她稍早所宣稱:舉凡晚宴、舞會等社交場合,對諾耶菈來說都是司空見慣。
訪間對沙利文歌劇院的盛譽絕非空穴來風。單是佇足於進門處的迎賓梯上,四面舉目可及之處皆是複雜細緻的金色浮雕,中央刻的多是魔法師的豐功偉業,蜷曲的枝葉及波浪向兩側拉伸成壯麗的對稱之美,並在燭光的照射下映出近乎晃眼的光暈;腳下的階梯及扶手則最為人稱道,雖然將魔法融入建材加固已是洛赫地區的傳統,但用作裝飾乃是沙利文家族首創。魔法師在石材中注入光效魔法,乍一看並不醒目,僅在留心凝視許久之後才能瞧出端倪:礦物結晶中不間斷地流淌著幽微而內斂的光芒,讓這座階梯在各個角度和時間都有著瞬息萬變的姿態,是魔法與美學相互結合的成功事例。
兩道對稱的弧形階梯在中央平台上匯聚,接著往左右兩側直直岔開,兩人跟隨侍者的腳步往右側的樓梯走去,來到二樓走廊。通往包廂的廊道環繞著迎賓階梯形成一圈圓形看台,仰頭能一眼打盡向上堆疊三層的迴廊和無數個標示號碼的房門,低頭則能捕捉其他賓客正在上樓的身影。
「兩位的包廂在二樓最裏側,是最為靠近舞台的。在舞會開始前有到來之日經典劇碼《日月迎春》的演出,請兩位盡情休息、觀賞。」侍者畢恭畢敬地服侍兩人入座後,便彎身退出房間。
環視整個包廂,由窗口的厚布幔開始,主色調是沉穩之中流露奢華之氣的腥紅色,從壁面到椅墊都以天鵝絨粘合,柔和地反射著燈光,好將賓客的臉龐映得容光煥發;天花板角落的浮雕和布幔流蘇則延續了裝飾風格的深金色,兩者相輔下便形成近十年來最受貴族歡迎的裝潢風格;包廂的欄板為鼓型的曲面,好讓賓客能坐得舒適。
這時,少女突然輕咳一聲。
夏彌爾轉向諾耶菈,看見方才社交用的微笑已在她臉上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她酸溜溜地說:「沒有主辦家族的代表來招呼,只安排了一個小小的侍者,我還是第一次被這麼對待。」接著走向窗台,漫不經心地往外一比——包廂的下方便是側舞台,突出的台口和樂池出現在左側,硬生生地將橫長的舞台向右轉了九十度。
「而且這兒美其名是離舞台最近的包廂,但角度太小,觀劇體驗根本就極差吧?」
諾耶菈的話雖尖銳,但並沒有讓夏彌爾覺得受辱,他自然知道少女的話中話:「你的出席無足輕重。」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無可否認,作為僅有貴族參與、且由魔法師家族主辦的舞會,舞台上百年如一的例行戲碼早已不是座位安排的唯一考量。說得更直白些……」夏彌爾轉往舞台正對面的方向,在盡頭處是一座挑高的空間,有著更為華麗的雕塑和高高的布幔。「瞧,以領主入席的皇家包廂為中心點,在這座馬蹄形的劇院中,梅鐸家在右側、沙利文家在左側,地位較高的魔法師家族大抵也集中在皇家包廂的兩翼,愈靠近舞台的位置就是愈不重要的家族。」
「那先生可真是被輕視到了極致。」少女將環抱著胸的雙手用力一放,挑起眉:「對面同樣位置的包廂是空的,而這座劇院的二樓沒有池座、今晚三樓以上的空間則不開放,一樓的座位也因為場地要改裝成舞池而被卸除了,也就是說……」
「沒錯,」夏彌爾笑道,「有什麼比非魔法師家族、來路不明的繼承人更值得被流放邊疆呢?」
不過這次將大商戶威登伯格家擺放在比低階魔法師奎多家更邊緣的位置,仍令夏彌爾略感驚訝;顯然掌管歌劇院的沙利文家已表態得十分明確:無論經濟實力多麼強大,魔法師的血統仍優於一切考量。
「話雖這麼說,這個位置本身倒不是件壞事,高等魔法師家族的動靜都能看得很清楚。等舞會開始,所有出席者都會聚集到舞池內,屆時要接觸沙利文會變得容易許多。」
諾耶菈輕哼一聲當作回覆,對這個話題已失去興趣。她轉而抬頭望向中央的穹頂,說:「上頭那鑲的是夜影晷吧?」
夏彌爾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在穹頂的壁畫中央,鑲著一座以太陽、月亮和雲朵為主題的夜影晷,其中的太陽在盤面正中央靜待,被五層軌道包圍;月亮沿著軌道一圈一圈往中央走,待與太陽交會之時便是新的一年的到來。
如今月弦已來到倒數第二層尾端,快要九十一時的位置。
「正和今天演出的劇碼相符。」他回答,舞台的上方也懸吊著相應的大型道具,隨著劇情推進,三種道具的移動正是《日月迎春》中最經典的演出橋段。
這時夏彌爾瞥見遙遠的斜對面廂房,威登伯格家的家主將門打開招呼來客;諾耶菈顯然也看見了,她凝視片刻,說:
「那就是伊凡·沙利文?」
「是沒錯,不過妳怎麼知道?」
「雖然我沒看過本人,但和你給的描述也夠像了。」諾耶菈聳聳肩,「你看他的表情,要真的那麼高傲,何必還特地去致意?想必是拿了不少贊助了?」
「真不愧是妳。我雖然能勉強靠身形和衣著辨認身分,但隔著這種距離可沒法看清楚表情。」夏彌爾瞇起眼,他的視力不差,但比起諾耶菈或萊曼特,人類的眼睛還是有其極限。他說:「將威登伯格家安排在那種位置恐怕是他能做的最強烈表示了,作為對老威登伯格資助那些改革派門客的抗議,是恰到好處的羞辱與不動聲色。雖然老牌名門的自尊心高,但這座劇院的例行整修的確沒少拿威登伯格家的贊助。」
諾耶菈冷笑一聲,正欲開口卻打住了動作,接著她轉過身,就在下一秒,敲門聲響了起來。
門一開,埃里婭·梅鐸就站在門外,神情愉快。
「夏彌爾先生,謝謝您抽空來參加!」看見賓客出現,她露出可掬的笑容,興許是和伊凡·沙利文分配了各自往自己包廂所在的方位一一向賓客致意。
埃里婭的色素極淺,有著淡金色的長髮和白皙通透的膚色,和夏彌爾相比,卻更有血色,也更加溫暖。高挺的鼻骨撐起筆直的稜線,較近的眼距使淺藍色的雙眼顯得專注而有神,平而薄的嘴唇則勾勒得平淡卻恰如其分,是和奧勒拉雕像極為相似的神韻;她親切的笑容卻在白雪皚皚中注入冬陽的和煦,把這副莊嚴的長相調和成溫柔的質地。梅鐸家本就是開國魔法師的血親之一,而其中的埃里婭·梅鐸更被譽為具有返祖現象的卓越魔法師;再加上家業專注於醫療魔法,使得她無論在貴族或平民眼中都是聲望極高的人物。
她將一部份的長髮盤成了寬鬆的髻,其餘的則隨意披在身後;修長的白禮服裙如晨雪般透著極淺的藍色,裙襬呈優雅的魚尾狀散開;合身的長袖在袖口處收緊成與肩線相連的露指袖套,是洛赫早年女性魔法師的傳統裝扮,也被後世用作出席重大場合的盛裝。
「我才要感謝您的邀請,埃里婭小姐。」夏彌爾點點頭,然後側過身向主辦人介紹:「這位是我的舞伴諾耶菈,來自南方森林領地,近日在敝宅作客。」諾耶菈則配合行了個點到為止的鞠躬禮。
「歡迎您的來訪!請兩位務必好好享受這場舞會!」埃里婭提高聲調,在胸前輕拍雙手,「也誠摯邀請您們前來觀賞一百二十時的破冰儀式。」
「那當然。沒能親眼見到雷齊塔帝沃先生的演出一直是來到洛赫後心中的一大憾事,沒想到能透過這特別的方式認識這位首屈一指的歌手。」
聽到夏彌爾的話,有一瞬間埃里婭面露憂容,似乎是被觸動了傷感的情緒,但轉頭便掛回那抹柔和的微笑。「從我們十幾歲時就一起被選為今年的破冰儀式代表了,他卻沒能撐到這個時候。今年是雷齊逝世第五週年,他以前總說喜歡人們聚在一起享受音樂和舞蹈的樣子,於是我就想呀,來辦個舞會吧!」她說,「伊凡也慷慨答應將場地出借,所以就有了這次的追思會。我真的好希望能讓世人都聽聽他的聲音,也衷心期盼那天的到來。」
他們圍繞這個話題再寒暄幾句後,隨著一聲小提琴的長音,底下的交響樂團開始了演奏;埃里婭拿起胸前的夜影晷一看,表示自己必須離開了。
夏彌爾為她推開門,並目送她快步消失在迴廊拐彎處;再回到廂房時,劇院內的燈光已經調暗,說明演出即將開始。
無論流言蜚語如何解釋這位女魔法師和閹伶之間的關係,埃里婭真摯的語調都足見對往生者的強烈思念了。夏彌爾心想,但其中的某句話卻是令他怎麼回味都覺得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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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的這麼沒架子,還是刻意表現得如此?」
聽聞這句話,夏彌爾轉頭。諾耶菈沒和他對上眼神,而是撐著下巴,垂眼看著舞台上的演出。即使放低音量,仍能清楚感受到語氣裡的情緒。
「兩者都有可能,也有各自的理由。」夏彌爾說,「但若要我猜想,應該是天生就沒架子。當然,我和她並不熟稔,只能依過往相處的經驗判斷。」
諾耶菈微微抬起眼,卻不是看向夏彌爾,而是舞台上方的大型道具。只見雲朵正緩慢地由舞台左上方往右上方、也就是這個包廂移動,露出原本被擋在後頭的月亮。隨著月色灑滿整座舞台,樂團奏起熟悉的節慶樂曲;穿紅著綠的演員們跳起洛赫的傳統舞蹈,歌手們也齊聲歡唱,霎時場面熱鬧無比。
少女卻絲毫未感染到舞台上歌舞昇平的歡欣氣息。「說的也是,掌權的女性刻意表現親切根本一點好處也沒有。」她沉著聲,咬牙說:「她要麼是輕飄飄地根本不踩在地上,要麼是天真以為其他男性眾星拱月的行為全都是真誠的,這種女人結婚以後權力啦、財產啦就全送進丈夫手裡,從此以後只能困在家裡主持八卦又碎嘴的貴婦沙龍。」
少女飽和濃烈的情緒近乎刺人,令夏彌爾不禁愣了一下。「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淡泊名利?」
「總是這樣,先逼迫女人順從,再宣稱這是女人的天性。」諾耶菈不以為然。
夏彌爾意識到她的重點不在話題本身,因此只輕輕點頭作為回應。令他好奇的是,諾耶菈似乎比萊曼特的其他化形擁有更完整的經歷,而這造就了強烈而確切的價值觀。雖然或許只是因為唯獨和她有著更長的獨處時間,才有機會看見其性格的多面性,但和伊絲梅具體上的不同在於,諾耶菈知曉萊曼特的存在;而萊曼特也曾說過,只有諾耶菈的身分他無從定位起。
「妳是如何和萊曼特認識的?」夏彌爾試著重提稍早曾被拒絕過的話題,而諾耶菈仍是同一句:
「偵探該知道的,他自然都會看到……什麼味道?」
「什麼?」
「你沒聞到嗎?」諾耶菈朝空氣抽動著鼻子,不時轉換方向尋找氣味的來源,「很淡,現在又沒有了。」
「很顯然,我沒聞到。」夏彌爾說,想起殘一日那天萊曼特也是輕鬆就聞出了沾附在自己身上的胭脂味。「是怎樣的味道?」
諾耶菈遲疑了一下,「我不確定——一股臭味,一陣一陣的……」接著她態度一轉,說:「先看表演吧,大概是哪裡卡了隻死老鼠。」
「演出也快結束了,現在已經是最後一首曲目。」
夏彌爾的話音剛落,舞台便亮起一瞬白光。飾演魔法師的演員動作一下,舞台後方由魔法所組成的繁星夜幕隨即破裂,只見發光的碎片盤旋於高空,變換為小鳥振翅的剪影,在絃樂器跳弓演奏與規律的撥弦聲所營造的高潮中快速地飛往舞台右方;與此同時,舞台左側的月亮失去了光芒,緩緩落下。
幾秒的靜寂。
接著,樂團再次開始演奏,這次卻是悠揚而莊嚴的旋律;鑲有光之碎片的太陽從舞台右側升起,舞台上的洛赫終於迎來春天。
掌聲響起。
「這個包廂真是個笑話,」諾耶菈不情不願地拍著手,鄰近包廂的道具太陽將她的臉映得一片死白。「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和俗艷的白晝如此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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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觀眾席撤除而形成的舞池,原本三面被包廂環繞,前方則是降下布幕的舞台,現在看來卻不是如此。挑高的穹頂被施以和城鎮內部相似的魔法,夜幕以夜影晷為中心向四周擴散而去,如帳幕般壟罩整個舞池,日與月的設計成了這片天空中格外別致的裝飾。正上方是一片高而寬闊的夜空,群星在上爭相閃耀;到了較低的壁面卻成了薄暮,紫紅的雲霧則為景緻增添了層次,彷彿能走入其中;但若真試圖踏入,卻會來到外頭的迎賓大廳,並因週遭景色的改變驚覺那張夜幕不過是幻象。
樂團持續演奏著輕快的樂曲,以旋律承載著賓客們的踏步和旋轉,搖擺傾斜的舞姿如三拍子的波浪在這片夜色下自醉;不跳舞的人們則三三兩兩聚集在暮靄下談天,在岸邊欣賞水面的波濤。
「久仰沙利文歌劇院的幻象魔法多時,今日總算能一睹風采。」
原本對談話顯得意興闌珊的伊凡·沙利文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他抬起頭來看向前來攀談的男人,差點因為那副長相而瞠住;但他隨即告訴自己,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不過是個長得像魔法師的普通人。他承認自己是有些忌妒,那副皮相,倘若他也有那頭純白的頭髮,地位或許就不會只有今天這樣。
沙利文拉著衣領抖了抖過膝長袍,衣襬便隨風飄起,它總能在他需要時散發威嚴的氣勢;他身穿精緻繡邊的白色高領衣,外罩件做工繁複的碧綠色魔法師長袍,好讓他從又紅又藍的背景色中跳脫出來;他同時也踩了雙能令他高人一等的雕花高跟鞋。
接著沙利文緩慢地、拉長音地吐出字句,很確定它們聽來高高在上:
「閣下也知道幻象魔法?不好意思,忘記你的名字了。」
夏彌爾不以為意,重新介紹自己和舞伴,就像那日在翡翠邸的宴會上,既不瞻前顧後、也不惱羞成怒;倒是他身旁那名少女,雖看似陪笑著,卻是笑得無比高傲,全然不像這年齡的女孩該有的表情,甚至面對明顯高於自己的沙利文,也沒因此抬頭瞻望。
「對幻象魔法應用在劇場藝術方面很有興趣,因此多有涉獵。」夏彌爾說,「今日所使用的幻象魔法原理大多能分析出來,但對於貼合壁面的成像所使用的魔法陣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想向您請益。黏合壁面所用的是透納一式,或是喬威登三式……沒看到陣體還沒辦法辨別,但幻像的魔法本身卻不是能和前二者達到最佳搭配效果的桑切定理,原因為何呢?」
「你不會使用魔法真是可惜。」沙利文不忘強調「不會」二字,實則暗自驚訝於夏彌爾提出的問題。桑切定理是某種已鮮少被使用的成像魔法,雖然少數魔法師的書庫底層還埋有那本書,可真要研究成痴了才能找到。他因此下意識認真回答了問題,而忘了再加上一兩句諸如「紙上談兵」、「象牙塔學者」之類的嘲諷,連自己都感到震驚:「描繪桑切魔法陣所使用的原料在聯邦那邊禁止栽種以後已經很難找到,維護花費的成本太高,就算效果比較好也不會有人使用的。」
夏彌爾接著又問了其他問題,也都是些深入而專門的學問;沙利文原本打算聊個兩三句就把人打發走掉,沒想到在一來一往的對話間已過半個鐘頭,舞池中的賓客們都已換了一套舞姿,自己也由原先的抱胸姿態轉而將雙手垂落兩側。而當埃里婭·梅鐸前來邀請交換舞伴時,他也沒能適當地拒絕。
沙利文擁著那名陌生的黑髮少女跳舞時,心裡沒剩下多少抗拒。諾耶菈並不任由他領舞,而是維持著重心並在適當的拍點決定自己要旋轉還是擺盪,像是在宣告動作的主權,又像在考驗他的反應速度。聽說這姑娘來自南方,沙利文因此將這強勢的風格歸因於地域差異;但優美流暢的舞姿說明她必定出身高尚,唯有超過百年的名門才會如此要求步伐間的細節。他沒主動開啟話題;諾耶菈也不常說話,偶爾搭話的內容卻出乎意料地普通,足以讓人放鬆警戒。一支舞跳完,沙利文已肯定這一男一女皆非等閒之輩,這才重拾起防備心。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再次找他針對魔法陣攀談了幾句,這次埃里婭也加入了話題,兩人相談甚歡,他卻不再投入,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幾句。
就在這時,他看見那名叫諾耶菈的少女左右張望著,像在尋找什麼;下一秒,她朝某個方向快步走了出去。
夏彌爾接收到諾耶菈的眼色,像是在說「事成」,他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但少女接下來的動作卻令他不解;她左右嗅聞著,直到確定了某個定點,便以快速卻不脫離人類的速度往夜幕外走了出去。
而幾乎是下一秒,一陣碎裂聲從上方傳來,響徹整座舞池。隨著這聲巨響,所有音樂和舞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落的抽氣聲與惶恐驚呼。
夏彌爾向兩名魔法師交代了一聲,便大步穿過夜幕來到迎賓大廳。諾耶菈已不見蹤影,想必是一走出舞池便全速奔跑,照她嗅聞的動作來看,應當是要確認稍早臭味的來源;而方才的巨響聽上去像是玻璃窗被震碎的聲音,要說這一側的窗戶,也就只有每層樓的走廊盡頭……夏彌爾思索著,腳步沒停下,三步併兩步地跨上迎賓階梯,往右側盡頭奔去。
他拐彎再拐彎,直到目標出現在牆後。在長廊盡頭,包廂的門被打開,茫然地前後搖擺著,他靠近了些才發現是因為外頭的冷風灌了進來;房門右側是一面慘遭破壞的窗,碎玻璃四散在地毯上,說明是由外部往內的衝擊所造成。走廊上不見諾耶菈的身影。
夏彌爾緊接著回頭,往房內一看。
黑髮少女背對著他佇立在包廂欄板邊,前方則是一張椅子,上頭坐著一個人。夏彌爾欲上前,卻被諾耶菈伸手阻擋;於是他越過諾耶菈的頭頂望去——他首先看見僵硬的軀幹被硬是凹折成能安穩固定在椅子上的姿態,頭顱也因此扭曲地掛在一邊的肩膀上,懸成一個驚恐的問號;接著注意到太陽穴上的窟窿和被撕爛啃咬過的地方都不再流出鮮血,慘遭獸爪的傷處翻起深色的皮膚,傷口深可見骨——
那是一具死狀弔詭的異國女性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