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第姆沒想到會如此輕易地撞見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高大的身材、如雪的髮色、純白的服裝，以及胸前那與其坐擁宅邸相襯的碧綠寶石；這一切都和英格麗德的描述如出一轍。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這個念頭甫冒出，玫第姆忍不住「啪！」地闔上圖畫書，用冰涼堅硬的皮革抵住額頭。她真傻。夏彌爾當然可能出現在那，那可是販售高級精品的北街區。

 

　　而顛妮茲說過白髮吸血鬼出沒在北街區。

 

　　但是方才短短的交會，玫第姆卻可以確定一件事──夏彌爾不是吸血鬼。他身上沒有散發出半絲半毫吸血鬼的氣息，他帶著的兩個孩子更是普通到不行。玫第姆努力回想剛才與自己四目相交的那對綠眸，雖然深邃，卻也稱不上危險，至少和顛妮茲所形容「錯一步就萬劫不復的湖面」相差甚遠。若單從身分來看，也許英格麗德是弄錯了；不過，方才兩個孩子的交談內容又不容忽視。夏彌爾不是吸血鬼，卻認識一個只在夜晚行動的人，孩子們還將其比喻成「黑夜使者」。玫第姆又快速地翻了一次手上的圖畫書，儘管看不懂內容，圖畫表現下的童話角色還是展露不少類似吸血鬼的特性：飛快的速度、蒼白的膚色，還有種種超乎常人的能力。這本書叫《南方森林故事集》，貝爾達能的南方與玫第姆出身的維樂媧王國接壤，而維樂媧正是吸血鬼的起源地……

 

　　將圖畫書揣回斗篷中，玫第姆覺得自己有必要回去北街區看看。老實說，她更想先知會英格麗德，但這位領主現在應該在西邊關口，離這裡遠得很。數小時前，英格麗德將僕役用的徽章交給玫第姆、說在自己調閱鎮民出入資料的期間，玫第姆可以到鎮上轉轉。玫第姆不太確定領主的意思比較接近「希望妳能逛市集放鬆心情」，還是「希望妳能找出白髮吸血鬼的行蹤」；絜洛基則表示不管是哪種，他都不想和玫第姆一起行動。

 

　　「而且暴露在粗俗的白晝下讓人作嘔，」絜洛基一臉理所當然，像在解說再簡單不過的常識：「陽光確實被擋掉了，但我可不會像你們人類一樣被魔法的把戲耍得團團轉，連白天晚上都分不清。」

 

　　最後玫第姆只好拿著徽章獨自在鎮上轉悠。英格麗德說那枚徽章能在購物時使用，但排山倒海的人潮讓玫第姆手足無措；那些喧鬧的笑語、花俏的奇裝異服，都讓她充滿疏離感，更別提興起熱烈參與或者盡情消費的念頭。從前在王國圖書館，大家總是安靜又守序，自己一直是當中最不安份的那個；可是換到這裡，玫第姆依然格格不入。她在人群中擠了半天，最後決定到遊客較為鬆散的北街區去。為了消磨時間，她不顧店家怪異的目光，在每個攤位前都逗留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想到就這麼聽見與吸血鬼有關的對話，還因此撞上格陵佛羅蘭特家主。情報來得太突然，她措手不及，險些失了分寸；好在機會還沒完全溜走。夏彌爾帶了兩個孩子，勢必不可能走得太快，且從方才到現在沒過多久，玫第姆確信她現在折返，還有機會跟上他們的行蹤。

 

　　她回頭，刻意沒再照著一開始閒逛的原路走，而是掩人耳目地沿錯落的建築間隙前進；沒走多久，她立刻感覺自己選擇這條路線是明智的選擇。

 

　　有吸血鬼的氣息。玫第姆手心沁出冷汗，心中臆測種種可能性：最好的情況是絜洛基臨時起意出了門、來到這附近，那他們可以交換情報，且他好歹算是同一陣線的人，玫第姆等於多了一位夥伴──雖然絜洛基的態度總是很差、不一定肯好好幫忙，玫第姆也不太想承認自己身為獵人居然與吸血鬼為伍。而若來者不是絜洛基，則有可能是白髮吸血鬼，或者先前不知所蹤的妓女吸血鬼。玫第姆深吸口氣，提醒自己必須冷靜，尤其是在看到白髮吸血鬼的時候。

 

　　為了顛妮茲的安危，她不能再有閃失。

 

　　玫第姆繼續前進，同時維持全神貫注。她可沒忘記當初被絜洛基逮個正著的教訓，這次連周遭可能出現的化形生物都一併小心留意，不過並沒有發現可疑的對象。最後她停在兩戶民宅的夾縫間，氣息的來源已經近在咫尺，目標也就此映入眼簾。

 

　　那吸血鬼外貌是個黑髮的男人，膚色蒼白，披肩大衣、長褲與長靴都是渡鴉羽毛般的漆黑。對方並沒有發現她，走了一會後兀自停下腳步，卻是在向來人打招呼。玫第姆吞了口唾液，眨眨眼。那個來人正是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兩個孩子也跟在一旁，兩人沒相牽的小手各自抱著厚厚的精裝圖畫書。

 

　　玫第姆想再靠近些聽夏彌爾與吸血鬼的談話內容，又怕洩漏行蹤，只好盡可能觀察他們的表情和舉止。

 

　　格陵佛羅蘭特家主的神情自然，顯然和黑髮吸血鬼甚是熟稔；兩個孩子與對方稱不上親近，當中的鬈髮小女孩流露些許戒備，一直和小男孩交頭接耳，小男孩則露出尷尬的笑容來回看著她與兩個大人，直到夏彌爾注意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所以萊曼特真的沒有討厭小鳥嗎？可是那時候你看起來超生氣的！」

 

　　小女孩的提問特別大聲，成了唯一能被聽清的一句對話。玫第姆看到黑髮吸血鬼搖搖頭，夏彌爾狀似有趣地看著兩人的雞同鴨講，小男孩則比手畫腳地和小女孩拼命解釋。難不成是在說那隻埋在樹下的小鳥？玫第姆蹙起眉頭，意識到眼前的幾個人好像只是在閒話家常；沒有什麼機密的情報交換，或者不懷好意的預謀。

 

　　玫第姆思考起另一種可能性：夏彌爾並不知道這位名叫萊曼特的男人是個吸血鬼。多數人類根本不具備感知吸血鬼的能力，即便有，他們也不會意識到那股氣息代表自己碰上了不同的物種。如果這隻黑髮吸血鬼與格陵佛羅蘭特家主交好，然後藉機在晚宴上胡作非為，也不是不可能吧？只是，這樣一來……

 

　　玫第姆不想往他們與白髮吸血鬼完全無關的方向思考；若是那麼想，代表承認找到顛妮茲的線索再次消失無蹤。

 

　　她心情複雜地持續跟蹤一行人好一陣，無奈記錄他們的行程幾乎沒什麼參考價值。他們就像普通的到來之日遊客，只是漫無目的的在攤位間閒逛，更別提主導行程的甚至是那個小女孩。她實在太能吃了！小小個頭卻彷彿生了個無限大的胃袋，吃得一攤比一攤香；玫第姆看著，自己卻愈發感到沒有食慾，腦內被焦慮的思緒佔滿。原本抱持著他們也會與白髮吸血鬼碰頭的可能性，然而當她鼓起勇氣、在鎮中心廣場仗著人潮挨近竊聽，卻發現夏彌爾已經準備打道回府。

 

　　「可可才沒有肚子痛！只是剛好想回家了而已！」

 

　　「妳如果願意誠實以告，我明年會考慮再給一次機會；但如果妳選擇隱瞞──」

 

　　「咦？那……那是有一點點痛啦，只有一點點而已……」

 

　　看樣子小女孩是吃壞了腸胃，玫第姆心忖照那樣暴飲暴食沒鬧肚子疼才奇怪。她接著看向黑髮吸血鬼，發現他借了男孩買的那本《南方森林故事集》，正看得目不轉睛。

 

　　「這本書最近還真受歡迎。」夏彌爾轉頭看見此景，笑道。「裡面有看出什麼端倪嗎？」

 

　　黑髮吸血鬼沒回應，甚至表情也毫無變化；良久才將圖畫書還給男孩，對夏彌爾搖搖頭：「先前賽羅先生提到黑夜使者這個詞，但這本書裡面都只是些模糊的傳說。雖然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形象範本：像吸血鬼的黑夜使者，以及像魔法師的飛天帽……但描寫本身太多誇飾了。有很多情節是不可能實現的，」他說，接著補充：「至少在我所知的範圍，是辦不到的。」

 

　　玫第姆屏息。這番討論，可以視作夏彌爾確實知道黑髮吸血鬼的真實身分嗎？

 

　　「畢竟是童話故事。我倒認為傳說起源於南方這點值得探究，你先前提過，在旅店醒來的時候是在北上的途中吧？」夏彌爾頓了頓，「說起南方……」

 

　　「怎麼了嗎？」

 

　　「剛才帶可可和契米去書攤買書的時候，碰上一個奇怪的顧客，應該是南方人──不是貝爾達能的南方人，我想應該是從維樂媧來的外國人。」夏彌爾指了指契米手中的圖畫書，「她也買了那本《南方森林故事集》。」

 

　　「這聽起來不算太奇怪。她除此之外還做了什麼？」

 

　　「在買下圖畫書前，她好像非常在意兩個孩子的對話。那時可可剛好提起黑夜使者；接著她不小心撞上我。道歉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表情……」

 

　　玫第姆冒出一身冷汗，費了一番功夫才忍住沒有後退幾步。說到這裡的時候，黑髮吸血鬼突然像在草叢間搜索獵物的鳥禽般舉目環顧四周，視線從混跡在人群中的玫第姆身上掃過。玫第姆個子矮小、又把斗篷帽沿拉得老低，應該非常不醒目；但她還是背脊一涼，類似先前被絜洛基盯上時的恐懼本能地湧現。她咬緊嘴唇，強迫自己用自然的腳步轉身往反方向走，慢慢脫離那行人的視線範圍。隱匿身跡於玫第姆而言本是易如反掌，她也確信自己這回確實沒被發現，可是冰涼的戰慄仍在脊髓中揮之不去。

 

　　玫第姆不敢繼續竊聽下去；望了一眼夜影沙漏，她決定按照原本預定的行程，返回林德曼邸與英格麗德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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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完玫第姆關於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身分的彙報，英格麗德並沒有太過驚詫，只表示近期有個能夠接觸到夏彌爾的場合，她會再行斟酌；相較之下，絜洛基的反應則出乎玫第姆意料之外的劇烈。他本來懶洋洋地斜靠在扶手椅上、有一搭沒一搭翻著書；在聽到黑髮吸血鬼描述的瞬間，卻猛然像隻拱背弓身的貓般，瞇起雙眼、一個箭步逼到玫第姆面前：

 

　　「那個黑髮吸血鬼，」他的咬字清晰，語氣卻全然不見冷靜，「講得清楚一點。」

 

　　玫第姆感覺到紅髮吸血鬼的話語中潛藏著憤怒，卻不是衝著自己來；儘管如此她還是顫了顫，視線瞄往英格麗德，發現洛赫領主也看著這方向後，她才稍微放心些，回答：

 

　　「皮膚蒼白，黑短髮，黑眼圈……一身也是黑色。」她努力將線索用破爛的文法拼湊成句，「名字是『萊曼特』，從我聽到來猜測的話。」

 

　　聽見「萊曼特」三個字，絜洛基好似要說什麼，卻沒出聲，隱約可見微張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尖端；即使隔著衣料，玫第姆還是彷彿看見他的喉頭動了動。

 

　　「『萊曼特』就是你要找的目標嗎？」英格麗德的聲音傳來，為緊繃的氛圍注入一絲平靜，「與玫第姆追查的那位白髮隙民有所牽扯的人？」

 

　　絜洛基沒有回答，視線沒轉向英格麗德，卻也不再看著玫第姆；他目光一轉，卻是看往方才起就緊抓在右手的書本，並且發現精裝的封面已被指爪刺穿一個裂口。絜洛基皺起眉。

 

　　「這本書算貴重品嗎？」他問英格麗德。「祖傳？絕版？」

 

　　「只是普通的詩集。去到來之日的書攤上搜，很快就能找到一樣的。」

 

　　絜洛基又瞪了書一眼，接著就這麼拎著毀損的書籍，一聲不吭地繞過玫第姆走出會客室。

 

　　「妳如果累了，可以先去休息。」英格麗德聳聳肩，轉向玫第姆，「我剛才說過，到來之日九十時的時候，有一場大型舞會能夠接觸到格陵佛羅蘭特家主。屆時再展開下一步行動。」

 

　　「您要問他……？」

 

　　「當然不可能劈頭就問，」英格麗德笑道：「但是既然知道與他有所往來的吸血鬼叫萊曼特，先從那名字的身份查起，再混入談話中，說不定就能釣出什麼──不過，別報太大期待。夏彌爾是個難纏的人。」

 

　　「難纏？」

 

　　「他不會拒絕談話，但在說起他自己、或者格陵佛羅蘭特家的事情時，基本上守口如瓶。你給出多少情報，他就只依照那些情報回應，絕不會多洩露分毫。」英格麗德瞄了一眼會客室的門，「如果他像絜洛基那樣好說話，倒還好辦一點。」

 

　　絜洛基好說話嗎？玫第姆對領主的這份評價在內心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她離開會客室、走回客房，心忖絜洛基的行為的確無時不與他的情緒掛勾，可他的脾氣實在太捉摸不定，且憤怒與不屑底下還埋藏了什麼。剛才的角度，英格麗德沒能看到絜洛基聽見「萊曼特」時的眼神；那眼神在玫第姆看來有種莫名的似曾相識，一時卻說不清──只感覺好像是某種自己也十分熟悉的情緒。那個萊曼特和絜洛基是什麼關係？和夏彌爾是什麼關係？

 

　　還有，與掠走顛妮茲的白髮吸血鬼又有什麼聯繫？

 

　　英格麗德表示舞會有限制參加者的身分，因此無法讓玫第姆或者絜洛基參加；但她表示在尾聲的離場時分，也許有機會看到賓客們的出入，所以他們還是可以到歌劇院附近待命。玫第姆從未參加過舞會、也沒看過舞會的場地，只能憑藉稍早在北街區看見的巍峨建築外觀，臆想裡面亮晃起華美的燈光時，可能出現的種種景象。

 

　　不曉得舞會上會發生些什麼事。倘若那之中能出現顛妮茲行蹤的線索就好了，她邊心想，邊枕著客房的被褥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