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朝陽有氣無力地攀上天,從結了霜的天空縫隙不情不願地探出頭來,用微弱的光線試圖挽救已被放棄的土地。
時值仲夏,降雪未曾停歇。他從國界線往回走時,正好看見邊境的驛站送走一批直到最後仍堅守崗位的駐城士兵,如今他們瑟縮在駛離家鄉的篷車中,兩眼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數個月前,第一片詛咒之雪從王城的天空飄落。那時多數人都沒有預料到,災難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緻密而輕柔的雪不間斷地降下,讓接觸到的所有生物都失去生機。人們的行動趨緩,意識彷彿墜入冰湖,寒意由四肢末梢長驅直入,抑制了呼吸、心跳與思考,最終連求生意志也被悶死在自己的軀殼裡,成為痛苦的雪中蠟像。
如今大雪覆滿了房舍、覆滿了城、覆滿了大地、就快覆滿天空。他行走於其中,發覺熟悉的國土是如此荒涼又衰老。街道上有幾棟平房因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坍塌,在厚重的積雪中隱約露出底下頹圮的痕跡;集市早已空無一人,鮮豔的布篷也被純白掩去了色彩。他用鏟子掘了幾下,這麼做當然不能將往日的喧囂從雪中喚醒。他繼續往大街那頭走。
到達目的地時,男人將蓋住半臉的兜帽褪下,露出雪白的頭頂。他抬起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攤開手掌承接雪片,用溫度過低的指尖搓揉直至消融。他默然佇立,閉眼朝天空默禱半晌,像一心求死的囚徒在尋求死亡判決;直到臉上的傷口在寒風中疼痛難耐,才愧疚地垂下頭、戴上兜帽,迎接一紙赦免。
他只帶了一把鏟子,在試著敲了敲地以後,很快便後悔了。
這是從郊外的農舍裡取來的,他精挑細選,揀了把厚實的長柄尖頭鏟,好刺進已被凍得發硬的結冰土地,沒料到在持續飄著雪的情況下,他可能更需要一把用來推開積雪的平鏟。對因災變導致人口或消亡或外流的國家而言,這類廢棄物要多少有多少。難民們在逃亡時甚至無暇顧及這些吃飯工具,即使這樣,他們幾乎都還是死在半途。
他開始挖掘。哪怕一時半刻土壤尚無鬆動跡象,他有的是時間。
他無法估算確切的時長,只知道天空愈來愈灰暗,漫天飛雪漸漸堵住最後一扇陽光照進的窗口,很快就要沒有白天。積雪又厚又硬,他的手掌歷經迸開滲血又生繭,還來回換了三把鏟子。
終於,等待已久的時刻來臨。他將最後一堆土撥開,深吸一口氣,準備面對長年以來的虧欠。
周遭風雪還在呼嘯。但他卻感覺圍繞著自己的時間逐漸停滯,和吐息聲一起凝結在半空中——
他沒想到最終取得的答案竟是如此令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