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工匠佛卡夏繞過街角時,遠方的鐘樓剛好敲滿十二響。餘音依偎著細碎的雪花一同飄落,宣告靜夜的開端。又喝過頭了,待會得加緊趕工──佛卡夏心忖,褪去的酒熱引來一個機伶,同時他瞧見自家工房門口有道人影兀自佇立。
那人著披肩大衣、長褲與長靴,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同髮色都是清一色的黑,遠遠看去彷彿一只融入屋簷陰影的渡鴉。佛卡夏嘆了口氣。若不是認識對方,他恐怕想停下腳步掉頭就走,因為這種陰沉的人往往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更別提就是危險本身的可能性。三個月前第一次碰面,他也有同樣想法。那時還未入冬,可面對推門而入、詢問租屋事宜的黑衣青年,佛卡夏率先的反應便是一股寒意涼颼颼竄上背脊。
「喲,萊曼特。」清清嗓子,佛卡夏呼出一口白霧,「還真是好久不見喔!你在這兒站多久了?」他緊接著皺起眉,因為走近才發現對方不僅大衣上積了層雪,臉唇更沒有絲毫血色。
萊曼特似乎對自己的失溫不以為意,平靜地打招呼:「不算太久。夜安,佛卡夏先生。」他補充來意:「後門的鎖頭恐怕是鏽壞了,沒辦法推開。」
「那已經壞好幾天嘍……五天?六天?既然你不曉得,可見已經多久沒回來了。」萊曼特常常數日不歸。加上他總是日落後出門、凌晨返家,按老工匠平常的作息自然更難打到照面。佛卡夏試探性詢問:「你這回是替誰辦案啊,拖那麼久?」他往往不隨意打探萊曼特工作上的事,可今日機會難得。聽說他做一種叫偵探的行業,大城中比較常見,業務和貴族的家僕差不多:監視、尋人尋物、打聽消息。有此需求的往往是富貴人家。而畢竟牽涉到客戶隱私,不願透露工作內容也是可以想見……果不其然,萊曼特搖搖頭。
「抱歉,佛卡夏先生。工作的事情不方便談。」
「好吧!我只是有點好奇,需要在晚上處理的案件感覺就很精彩嘛。」
「通常只是些繁瑣的內容而已。」
「這個我知道,這叫什麼……『保密義務』,哈?可惜近期得收斂收斂了,我是說你的作息。因為後門鎖短期內修不好,你只能從工房大門出入。」佛卡夏聳聳肩。一邊翻找鑰匙,一邊抱怨,「我有喊鎖匠,結果說大家都在趕到來之日的工,一個個搖手說沒空。唉!」
嘆氣歸嘆氣,佛卡夏倒不是不能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推掉所有維修保養業務,專注趕製節日商品。到來之日──洛赫地區一年一度的盛事,舉城上下歡騰的迎新慶典。而對工匠們而言,則是大量訂單的代名詞。
「快進來吧!」佛卡夏推開工房的門,吆喝:「你小子不要以為年紀輕輕什麼寒都挨得住。洛赫的冬天可是遠近馳名的冷,都冷出一段傳說哩。」
「是指剛才提的到來之日嗎?」
「沒錯。『魔法師到來之日』就是為了紀念四百多年前首批魔法師到洛赫地區,讓永無止盡的長冬畫下休止符。新曆法和新習俗從那時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佛卡夏點頭。「還有新的生意也是。到來之日期間,不管是本地人或者觀光客都比平常出手大方,尤其專門商品更好賣!所以咱們死活都要拚命趕工啊!」
隨著亮晃晃的油燈燃起,室內逐漸暈染上搖曳的金黃。大量或是完成﹑或是造到一半的鐘錶擱置在工作檯上,裸露的齒輪相互錯落,爭相嚙咬流光。散置的零件間擺放大大小小的瓶罐,裏頭懸浮著五顏六色的微光粒子,有如星辰懸浮在浩瀚夜色中。老工匠一個響指,壁爐內的木柴便嘶嘶冒煙,同時竄起溫暖的橘色火舌。而瓶罐中的光點,也彷彿受到熱氣叫喚似悠悠醒轉,隨之擺盪。
「你還沒見識過吧?夜影晷。」佛卡夏從工作檯上隨手拿起一個懷錶,遞到萊曼特面前,「你拿好,仔細看看上面的刻度和指針。這可不是一般的鐘錶。」
萊曼特端詳片刻,搖搖頭:「做工很精細,不過我看不出運作原理。它看起來像個小型日晷,有晷影器、有刻度盤面;但沒有太陽當光源,怎麼會映出晷針?晷針又是依照什麼在動?」
「這個嘛,」老工匠笑了起來。佛卡夏老覺得萊曼特面龐年輕,卻一點朝氣也沒有,簡直糟蹋大好年華。一個人不苟言笑,可能是生性嚴肅,或者脾氣不好;但萊曼特表現起來,更像行將就木者會有的麻木。所幸,還有例外的時刻:當萊曼特產生好奇心的時候,哪怕仍面無表情,卻會像個孩子般接二連三地發問。這反差佛卡夏不論看幾次都覺得有趣。老工匠的子女皆已成家立業,不免嚮往過去的天倫時光,因此總忍不住想製造聊天的契機。當然,聽外行人讚嘆自己熟門熟路工法的成就感也是誘因。
「咳咳,要是還需要太陽,便愧對咱們魔法師的技術啦。」佛卡夏慎重其事清了清嗓子,「這是個魔法工藝品,顧名思義,上面被施了術法。該法的術陣就佈在盤面上,只要和周遭的魔力共鳴,便能偽造出虛假的光影。且那可是個複合術陣。當晷針運行完一周,指令便會牽動底下齒輪,重新組裝成新的盤面。如此循環五次,便恰好能跑完到來之日獨有的一百二十個鐘頭。」
「術陣……」萊曼特喃喃自語,反覆觀察手中的懷錶半晌,又轉頭看了眼工作檯,「我沒看到任何刻痕。術陣是肉眼無法看見的?」
「光靠儀器也無法,但若配合特定的術法,就能檢測出來。一些吹毛求疵的貴族會大費周章檢測魔法工藝品上的術陣,在評鑑會上這更是重要的評分項目。」
「也就是說,不只是術陣的存在能被確認,其確切外觀也能被看見?」
「是啊!因此一些工匠還會特別在術陣周遭加上花體裝飾,好獲得更高的分數。在我看來,那根本就是投機取巧嘛……」
「──所以,就算用術法將人殺害或者擄走,仍不是天衣無縫?」
明明木柴還燒得劈啪作響,屋內卻彷彿瞬間爬滿薄霜。
「怎麼突然說這……殺害?擄走?」
佛卡夏的笑容僵在臉上。他不懂眼前年輕人的思考迴路。前一秒話題還看似父子溫馨對談,下一秒卻突然轉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
「是最近聽到的風聲。幾個鎮民毫無預警的失蹤了,只是大家擔心影響生意,不怎麼搬到檯面上講,所以乍看最熱烈的話題還是到來之日。實際上,那些案例已經引起不小的恐慌。目前傳出的受害者,多半是常來往洛赫城郊的人,如果你沒聽說,代表還沒有熟識的人遭遇不幸。」
難得萊曼特講了一長串句子,話題卻絲毫不令人振奮。佛卡夏忽然想起自己嫁到城郊貴族宅邸的女兒,不禁打了個哆嗦,老半天才擠出一句:「你的意思是說,有人趁著節慶將至在到處為非作歹?殺人?綁架?你,呃,被委託查這些案子嗎?」
「沒有人委託我才是最離奇的。貴族們的宅邸往往遠離市鎮,卻還沒聽說過哪位富家子女遇害。如果有貴族委託我尋人,就會有較確切的線索,應該能更快釐清真相。」
這話聽起來好像萊曼特在期待有貴族遇害,好帶來更多線索似的。都怪那鬼氣森森的說話方式!佛卡夏努力甩去不快的想法:「反正,注意好自己安全,少走沒人的路、少和奇怪的人接觸,應該就不會有事吧……」腦中又浮現女兒的臉,佛卡夏得承認,他說的這些條件多數平民老百姓很難避免。「噢,說起奇怪的人。」老工匠拍了拍腦袋,強制轉移話題,「差點忘記,我也是老糊塗了。你不在的這幾天,有給你的信和包裹。」
他很快地繞到門邊的架上,搬下一隻沉甸甸的木箱,接著又翻出兩封信。
「你老從外貿集市訂這種整箱的貨,裡面到底是什麼啊?還特別標註是易碎物。」
「只是一些探案用的道具。」萊曼特又恢復簡短的應答方式。
「探案道具也算保密範圍嗎?罷了。」還以為開了話匣子的偵探會願意滿足一下老人家的好奇心,看來只是自討沒趣,「這信就是第一次收到的了,可是呢……沒寫寄件人。」他偷瞄了眼萊曼特,果不其然,偵探那雙紫灰色的眼底又閃爍起銳利的光芒。這信甚至沒有封套,僅是張對折彌封的紙箋。只見萊曼特接過,也沒用上拆信刀,僅以指甲前端便精準地劃開縫隙,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佛卡夏想從萊曼特的表情觀察出端倪,可惜什麼也看不出來。良久,萊曼特才開口:「信裡也沒署名。請問送信的是怎樣的人?你有看見嗎?」這句話中倒帶有幾分急切。當然,也可能只是錯覺,但佛卡夏甚至認為偵探微微將身子向前傾了點。
「這個嘛,剛剛也講了,是個奇怪的人,也可以說是特別啦。他的髮色很淡,快成雪白色的了。鼻子和身材都又高又挺拔,總的來說,看上去像來自諾拉特蘭恩對面的北方人,特別純的那種。你知道北方人嗎?不是說東北的高勒拜拉聯邦,而是咱們洛赫頂頭上的那片。這類人現在到處都少見,因為多半和各地民族通婚,老祖宗的血統就跟著淡了。聯邦那裡可能多一些吧?
「總之,我覺得他眉宇間的氣質特別,便在他放信時過去打聲招呼。他的口音也帶著北方氣息,幾個詞的發音怪歸怪,應對還是很得體。其實到這裡我心底多少有點譜,他可能是某個貴族家的差使,現在洛赫地區真有一個家族的人就十分符合。可惜的是,當我檢查信箱,並沒有看到訂單。我看到的是張邀請函,還有你手上的那封無署信。」
「邀請函?」
「對,而這驗證了我的推理。哈!」能在職業偵探面前說出「我的推理」四字,莫名讓佛卡夏洋洋得意起來。他亮出邀請函,內裡用工緻的字體寫到:
敬啟者:
到來之日的鐘聲即將敲響,雪花飄灑,為我們送來慶典的歡欣與春天的祝福。在這辭舊迎新的時辰,謹訂冰冬月望一日晚六時,於翡翠邸舉辦娜塔莉亞育幼院募款餐會。餐會特別邀請劇院御用交響樂團與育幼院合唱團共同演出,欣賞之餘也為慈善事業盡一分心力。
如蒙應允、不勝欣喜。期待府上的大駕光臨!
格陵佛羅蘭特家主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 敬邀
萊曼特看完,率先發表的卻是對信封的發現:「這封邀請函是給你的,先生。上面寫了佛卡夏家族家主鈞啟。」
「嗯?是啦,咱們家族以前也算在魔法師名門之列,但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等事業傳給父親,又再轉到我手上時,差不多就剩現在這樣。有工房、有技術,求得溫飽?沒問題。東山再起?想都別想。」佛卡夏無奈地聳了聳肩,「那個格陵佛羅蘭特家新上任的家主夏彌爾,恐怕對於洛赫地區的生態還不太熟悉,以為所有留有家族名號的都是貴族。」
「那男人往信箱投遞後才出現這兩封信,所以他肯定是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人……你方才的推理指的是這件事吧。我從沒接過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案子,也沒聽說過這個名號。它好像不在東邊貴族官邸聚集的城郊?」
佛卡夏點點頭。「你沒聽過也不奇怪,因為格陵佛羅蘭特家不僅沒經營什麼有名事業,連那棟翡翠邸都已經荒廢好久了。啊,翡翠邸是大家給格陵佛羅蘭特宅邸起的別名。翡翠邸至少從我出生的時候起,就是棟陰森森的大廢屋,矗立在翡翠湖邊,冬天的寒風灌進屋內,再從破窗的縫隙往外竄,發出可怕的呼嘯。連遊民都不敢靠近,說那裡鬧鬼,要是睡過一宿就會被附身,昏昏沉沉跑去投湖。
「至於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人們早不知上哪去了。百年前,他們和其他家族起糾紛後事業一落千丈,落得出境走避的下場。直到幾年前,才突然冒出一個繼承人,也就是這邀請函上的夏彌爾。我沒看過他本人,聽說輪廓明顯有北方血統,大家都在猜他是否為魔法師後裔;但據悉格陵佛羅蘭特只是個普通人家族。他也不知什麼時候搬進去的,除發表聲明那日外沒多少動作,宅邸依舊冷清蕭瑟,鬧鬼謠言滿天。這會忽然送來慈善餐會邀請函,怕不是總算想跟跟上流社會的風潮。」
「洛赫地區的貴族流行在接近到來之日的時候舉辦晚宴嗎?」
「哈哈,不是!我說的是慈善。」佛卡夏搖搖手,「慈善、辦學校、蓋劇院、招募門客、投注醫療研究等等,這些在貴族眼中都只是流行罷了。像邀請函上的娜塔莉亞育幼院也是乘著風潮蓋起來的。」他壓低聲音八卦起來,「聽說做這些『好事』可以和中央申請減稅。辦得成功還可以名留青史,何樂而不為?」
可惜萊曼特似乎對這類八卦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又回頭研究起邀請函和無署信。佛卡夏看著偵探專注的眼神,忽然產生個想法。
「我說萊曼特啊,反正我最近忙著趕工也沒什麼時間──不如就由你代替我去翡翠邸赴宴如何?」
「但你其他的家人……」
「我兒女一個不在洛赫,一個已經嫁人,也用不著拿我這封邀請函。」佛卡夏的語調帶著幾分惆悵,「那就是個社交場合,對我這沒落世家的老頭一點吸引力也沒。不過你倒可能用得著,是不是?不管是那封沒署名的信,或者你想打探的,呃,失蹤案。這可是難得有機會和貴族們搭上話。就算那些大老爺不賞臉,至少和各家族的門客打探,多少也能問出不一樣的情報。所以乾脆由你去,還值回票價些。如何?」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老工匠咧嘴一笑,重重拍了拍萊曼特的肩。
「好!那你就去把謎團查個明白,而我呢,繼續趕工準備發大財。要是你在翡翠邸真的撞見鬼魂,可得和我分享分享!」
「你認為鬼魂真的存在?」萊曼特本來正準備上樓,忽然回頭問道。「那麼──」
「如果這個問句的後續是『你認為鬼魂是否會綁架人』,我可不奉陪。你不如說是吸血鬼幹的呢!好歹那些怪物有個實實在在的身體,對吧?」
✲
萊曼特的房間不算大,卻稱得上空曠,除了基本家具外沒任何陳設或者雜物。說好聽是一絲不苟,說難聽是乏善可陳。返回臥室後,他把木箱收到臥床底下,接著將信箋和邀請函各別平攤在桌上,沒點蠟燭,就這麼靜靜站在昏暗的室內。
今日的收穫可說是出乎意料。自從造訪洛赫以來,萊曼特藉著偵探的身分到處蒐集情報,卻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五個月前,他在一間地方旅店中醒來,記憶卻是近乎殘酷的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現在的年份,卻想不起關於過去的種種。去問了櫃檯,才曉得自己在貝爾達能王國東境邊陲的市鎮。檢查行李和衣物,萊曼特推斷自己應該從南方來,也就是說正在北上途中;可惜遍尋不著關於原本目的地的線索。全身上下唯一可能聯繫到身世的是一枚古舊的金屬製家徽,紋路已磨損了大半,即使秀出圖樣也只換來一問三不知。再多問幾句後,掌櫃露出狐疑的神色,可見投宿時自己神智清醒,沒有任何異於常人的表現。
誰知道才睡過一宿,昨日的自己立刻成了最遙遠的陌生人。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他失去的不僅有記憶,還有更基本的東西。他對當下情況只有滿滿的疑惑,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驚恐、害怕、不知所措、甚至憤怒──任何體現原本性格的情緒,一律沒有出現。這讓喚回記憶更加渺茫無望。常識告訴他這不正常,但卻別無他法,最後只能斷定「萊曼特」原本可能就是個冷漠無感的人。唯一的好處,大概是他也不會因此感到絕望或沮喪。
他在旅店多待了幾日,最後決定繼續往北走。漫無目的四處轉悠的某一日,一封寫了收件人卻沒有署名的信突然指示了他目的地。「洛赫地區有你要的東西」,箋上字句簡潔,但苦無線索的情況下,還是有一試的價值。洛赫,貝爾達能王國最北的地區,傍湖的古老城鎮。萊曼特本以為到了洛赫就能得到關於身世的線索,然而三個月下來卻毫無斬獲。
直到今天,他終於收到「第二封信」。事實上,是不是真的和上一封信出自同源還不好說。今天拿到的信箋,雖然聽聞無署名的當下立刻有所聯想,但他一眼就認出字跡不同。現在取出舊信兩相比對,更確認了這點。只是,要斷言這一切毫無關聯又言之過早……
萊曼特瞥了眼床底,思考該如何有效利用木箱裡面的「探案道具」。他現在可說是將整袋謎團拎在手中,但要如何排列組合,尚難以蓋棺論定。
北方面孔的送信人。幽靈宅邸的繼承者。突如其來的邀請函。連續失蹤案。無署名信箋。這些碎片看似毫無章法,卻被諸多巧合聯繫在一塊。
例如邀請函與信箋的送達時機。例如送信人與宅邸主人的血統關係。
例如無署名信箋上簡潔明瞭的字句:
誠摯地邀請您出演這與您切身相關的案件,偵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