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名伶玫瑰正如她的稱號,是洛赫地區聲音響、名聲也同樣響亮的女高音,她總以為有一天會往西邊的首府發展,當初剛蓋好的王都歌劇院便是她的目標;竊賊皮特也名符其實,在洛赫附近以偷竊為生,他善於觀察地形,總能想到最好的逃跑路線,不過大多時候苦主都對受害渾然不知。
百餘年前,受邀至翡翠邸獻唱的玫瑰在表演得正激昂時心臟病發;而同一天晚上,趁著宴會期間入室竊盜的皮特被守衛一劍刺死在翡翠邸的花圃裡,他們從此有了交集。
時間來到現在。最近幾天,心細膽大的皮特和對鎮中心劇院一帶無比熟悉的玫瑰,被指派共同負責一項工作:監看奧勒拉廣場周邊的情況,一旦有形跡可疑的人或異常情況就必須向夏彌爾通報。
廣場位於洛赫的心臟地帶,是貫穿城鎮主要幹道的匯集地,將整座城鎮切割為四個街區,北街區的嶄新歌劇院和通往老舊南街區的石橋,便隔著廣場遙遙相望,許多風格迥異的居民都會在此匯集。
「早改名叫鎮中心廣場啦,」皮特腫眼泡的眼睛瞇了瞇,「『奧勒拉廣場』?哈,現在只有老人家會這樣喊了。」
鎮中心廣場從前叫奧勒拉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尊大銅像,刻的正是當年來到洛赫的大魔法師之一——奧勒拉,也因為如此,每年到來之日著名的破冰儀式都會在此舉行。如今隨著政權換人而改名,但不代表玫瑰就會全盤接受,在她心中,她仍是從奧勒拉廣場歌劇院發跡的名伶玫瑰。
「哼,死人有不與時俱進的權力。」玫瑰冷哼道,「你我都是被時代洪流淘汰的人了,少假裝自己還多年輕。你就是跳上劇院的舞台唱花腔,台下的姑娘們也不會看你一眼。」
「我就『與時俱進』啦,」皮特對她的冷言冷語不以為意,反倒自豪地拍胸,「從前偷東西,現在要改偷情報了哩。」
玫瑰回以一個白眼。
「我說,這些老向雕像脫帽致敬的傢伙是魔法師對吧?」皮特指著一名正手拿帽子向奧勒拉像鞠躬的中年男子說道。
「嗯,從以前就是如此了,可能是他們的傳統吧。」
玫瑰往雕像處瞥了一眼,男子已經將帽子戴回頭上,正爬上馬車的台階準備離開。
「他們虔誠到會專程來這邊致意?」
「什麼意思?」
「天都還沒亮,這傢伙搭著馬車專程來這邊,只鞠個躬就走啦?」
車夫韁繩一拉,男子的馬車便轉向往北街區駛去。
「可能路過?搞不好他正要出城。」玫瑰不以為意地揮舞著搧不出風的扇子,那是她生前的招牌動作。
「不不不,他剛才就從那邊來的啊,他是從原路離開。」皮特搖搖頭,「而且妳不覺得他看起來挺有錢的嗎?雖然衣裳都選用樸素的顏色,不過那布料和筆挺的裝束可騙不了人,嘖嘖嘖……尤其是那袖釦,閃閃發亮哩妳沒看到?」
「你就知道看這些。」玫瑰回想,方才那人的袖口處確實有什麼隨著主人舉手投足在月色下閃耀亮眼的光澤,八成是什麼鑲嵌了什麼名貴的寶石吧?「所以那又如何?魔法師哪個不有錢?」
「笨!有錢人家幹嘛起個一大早,專程來這裡致意,怎麼想都不對勁好吧!」皮特大罵,「不管怎樣,總之老子要跟上去看看,反正看看又沒損失。妳就先在這兒繼續觀察,我馬上回來。」
玫瑰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你愛去便去,要是太久沒回來,我就跟夏彌爾說你摸魚。」
後來皮特還真的沒回來。早起的市集攤販都陸續載著貨出現、開始整理攤位了,還是不見他的身影;玫瑰考慮了許久,直到太陽升起,她才百般不願地挪動步伐往北街區找去,心想這下可好,本日的業務要改成尋找走失的蠢驢幽靈了。
她沒料到的是,這趟找人行程並沒有持續多久;她幾乎是剛踏入北街區,才拐了一個彎便看到皮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暗巷裡。
「你倒好,還真的在這裡摸魚?摸魚就算了,好歹也說一聲——」她筆直地往皮特走去,正要發難,卻發現事有蹊蹺。
首先,皮特並不是「站」著,他沒有腳,原本的雙足模糊地消失在空氣中,使他就好像整個人由腳掌開始漸漸往上消失;他整個靈體的濃度也淡了一些,玫瑰不用問便知道,他現在肯定很虛弱。她走近了一些,驚覺他的上半身及臉部也都有破損,這麼形容雖然奇怪,但此刻他的形象宛如被蟲蛀去的樹葉,雖然大體上還能辨識原本的模樣,但被蛀掉的部分只剩慘烈的空洞,能透風似地。
「喂,皮特!」玫瑰試著呼喚他,「你怎麼了?」
皮特轉過頭,表情像個茫然的孩童。
「皮套?老子叫……皮套……」幽靈的眼神此刻像是被腫眼皮完全吞了,沒有一點神采,他無助地晃動著殘破的腦袋,「老子叫……皮套?」
玫瑰嘖了一聲,「你叫皮特,是個蹩腳的賊,現在是個腫眼泡的鬼。」
「老子叫皮特,是個蹩腳的賊……」
「天哪!」
名伶玫瑰大大嘆了一口氣,撩起裙襬,飛速往北街區外的森林飄去。
✲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面色凝重地站在鎮中心的暗巷前,看裡頭的幽靈喃喃自語。皮特到昨天都還是那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現在倒連個影都找不著了;所有神采都從他的臉上消失,使他看來老邁又脆弱。
「你叫什麼名字?」夏彌爾問他。
「皮特,老子叫皮特,是個蹩腳的賊……」
「你叫皮特,你是個蹩腳的賊還是出色的竊賊?」夏彌爾刻意加重了「出色」一詞,「你現在住在哪裡?」
「老子叫皮特,是個出色的竊賊……是個賊出色的賊。現在住在……」皮特停頓了幾秒,「住在翡翠邸。」
在說出「翡翠邸」時,皮特的殘破的臉似乎完整了一些;夏彌爾看見後眉頭便放鬆不少,他繼續問道:「你今天出門做什麼的?」
皮特比起費勁思考,更像是腦袋花了些時間才接上線,然後回答道:「我……我來,鎮中心廣場,監視、監視奇怪的人事物。」
「他沒事。」夏彌爾轉向玫瑰,露出放心的笑容,解釋道:「當然目前還沒恢復正常,不過只要像這樣繼續引導他對話,他會慢慢把自己修補回來的。」
「那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玫瑰焦慮地以扇子指向皮特,「那個魔法師對他做了什麼不成?但他應該是察覺不到我們的才對呀……」
「這恐怕得問他了,還有妳。」夏彌爾說,來到皮特身後,向他的後背伸出手,雖然仍是殘破不堪,但魂魄的濃度似乎是飽和了一些。「你們原本是在廣場的雕像那邊待命的,對吧?」
玫瑰點點頭,交代了事件的始末,然後下了句註解:「我們原本都以為只是看看又不吃虧,誰知道現在的魔法師還會除靈……」
聽聞「除靈」二字,夏彌爾雙目瞠大。
他停頓了半晌,接著來到皮特前方,問道:「你為什麼來這裡?你原本在這裡做什麼?」
這次,皮特耗費了更久的時間,才緩緩開口:「我追著魔法師的馬車,往……北邊走,我覺得他往北邊是要回家,北邊。一個男人。一個走路歪七扭八的男人……我覺得他喝多了。」
「什麼男人喝多了?」
「馬車停了……停……魔法師往那個男人走去……魔法師往那個男人走去……魔……」
夏彌爾耐心等候他繼續說下去,但接下來皮特彷彿壞掉的音樂盒,只能一直重複相同的句子;夏彌爾只好暫且請他閉嘴。
「你們先是看到一個魔法師,在大半夜獨自乘著馬車來到廣場向雕像示意,然後就離開了;皮特覺得不對勁於是跟上去,按他的說法,魔法師在北街區的這條小巷前便下車走向一個喝醉的男人——估計皮特的意識到這邊就中斷了。」夏彌爾說,「對方是魔法師的話,我心裡多少有底。皮特八成就是目擊綁票案,然後不巧被波及了;值得慶幸的是對方不知道他的存在,證據是那人該是真有辦法把皮特這個目擊者除靈的,卻沒選擇這麼做。」
玫瑰面露狐疑。
「我說過,靈魂是由最根本的核心,包覆一層靈力構成。最根本的部分,是對於自身的認知:你是誰?你來自哪裡?你做什麼?你最在意的是什麼?……由這些抽象的概念,產生具體的靈力,被牽引在核心的外圍;兩者共同組成完整的人類靈魂。」夏彌爾停頓一下,瞄了皮特一眼,「你試想看看,當你對自己的認知不再明確時,會發生什麼事?」
玫瑰不太自在地看著皮特,皺起眉,「呃,像他那樣?」
「差不多。」夏彌爾點點頭,繼續說:「你的靈力會變得不穩定,失去形狀、甚至消失。所謂的除靈,其實就是去除靈體的執念,使幽靈喪失對自己的認知,像皮特剛才那樣;好在他不是真的喪失,只是以為自己被除靈了。」
「可是為什麼魔法師能做到這點?」玫瑰抗議。
「我想他應該是使用了某種蠱惑心神的魔法,能使周圍的人對自身的認知變得薄弱,如此一來受害者便不會掙扎,綁架也能順利進行。」夏彌爾解釋,「人類好歹有肉體牽引,即使被催眠了,靈魂的核心也不會輕易消失,只要靈力尚存,就能維持生命的運作;但幽靈不同,一旦喪失核心,便會不復存在。」
「所以,這就是除靈的真相?」
「可以這麼說。對人世不再留戀而自主消失,和被除靈的原理是一樣的,都是『相信自己不再存在』;如此一來,核心便會停止製造靈力,最後導致整個靈魂煙消雲散。」
「老子才不會……輕易消失哩。」皮特揚起坑洞累累的手掌,咧嘴一笑。
夏彌爾伸手迎上竊賊幽靈的擊掌,說:「要是維持催眠狀態久一點,假的也會變成真的;你一相信自己不存在,你就真的不存在了。所以你們如果暫時還不想離開,最好記得這點。」
玫瑰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劇院的方向瞥去,又飛快地轉回來,深怕被發現似的;她用擋住半邊臉的扇子作勢搧了搧,遲疑地點頭。
「不過一朝你們認為完成遺願、了無牽掛了,那就隨時走吧。」夏彌爾嘆口氣,「畢竟接受自己的死亡,也是生物的本能之一。」
「好啦,現在我要去雕像那邊觀察一會兒。」他話鋒一轉,拍手說道,「玫瑰,麻煩妳先把皮特帶回宅邸休息,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玫瑰搖頭,不肯離開,「皮特說他們在雕像前不太正常……夏彌爾,你怎麼想?」
兩人跟著夏彌爾來到雕像下。此時又有人前來脫帽致意,他們便在一旁全程觀察:只見那人伸手扶著帽緣,先點頭致意了一下,然後拿下帽子,鞠了個深深的躬。
「我不懂的是,那傢伙犯案前特意到廣場來向雕像致意,這麼做有什麼特殊涵義嗎?」玫瑰說,「我當然知道魔法師在經過銅像時有這個習慣動作,可是現在仔細想想,他們多半是看完戲、走到這兒要搭馬車離開,或是碰巧路過時才會這樣,這確實不是會專程來做的行為,何況是在大半夜的。」
對於她的疑惑,夏彌爾只以微笑點頭回應。他接著說:「接下來我可能會花上一整天站在這兒,你們要受不了,隨時可以離開。」
「我說夏彌爾,你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說這句話時,玫瑰心有不甘。從早上開始,她會選擇待在這兒,而不是帶著皮特回宅邸放假去,本就只是出自一種不願被視為沉不住氣的好勝心;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劇院的陰影都向東轉了半圈,她的自傲也轉為深深的不耐。她哪知道格陵佛羅蘭特的現任家主說要站在這兒,就真的如木樁一般,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長達整個白天;如今遠方天空都已是一片燃燒般的橙紅,他仍不為所動。
「第三個。」
「咦?」
「這已經是第三名在雕像前撥頭髮的女性了。」夏彌爾說,「她們向雕像致意的方式各有不同,就只有這個動作整齊劃一。」
「會不會是因為那裡老被擦得光可鑑人?」玫瑰走向雕像所在處,指著底座那塊刻著說明的石板,沒有刻字的部分確實清楚映著廣場另一半的景象。「看,這可比翡翠邸走廊上那面老擦不亮的大鏡子還清晰。」
「這倒也是,」夏彌爾笑了出來,「不過似乎還是有必要檢查一下。妳看到了嗎?那顆袖釦,在右手外側。」
玫瑰順著指示看去:女子已經完成屈膝禮,她放下裙擺,正將小包拎回手上,而袖口處閃閃發亮的小圓扣正讓玫瑰想起了——「那傢伙手上也有同樣的東西!」玫瑰驚呼出聲。
「事實上,今天有不少人手上都有這粒袖釦,共是三名女性和四名男性;要加上你們稍早目擊的,那就是共八名。」夏彌爾繼續說道:「經過並敬禮的魔法師並非都配有這顆袖釦,但配戴著的人卻有著共通點:他們皆配在慣用手上,而男性在脫帽敬禮前會先頓一會兒,那看起來有點像是在行大禮前先恭敬地致意一下,總之並非太突兀;女性則是會撥弄頭髮,同樣不至於奇怪——要是她們不每個都這麼做的話。」
「所以呢?」玫瑰不解地看著女子離開,如果要考慮袖釦,這些動作的共通點便是都以它面對過奧勒拉像。莫非這些人能透過這尊雕像溝通、而袖扣是媒介不成?「但魔法不是方便的很嗎?他們何必大費周章……」
「這是從前祕密結社傳遞訊息時常用的暗號模式。」夏彌爾說,「我猜想,這塊石板被植入了某種咒印,結社成員在以特定物品照耀它時,便會透過共鳴傳達指令。」
「……因為袖釦小,容易湮滅物證,所以採用這種方式嗎?」
「如果結社的目的是皮特遇到的、像我在調查的那樣,綁架一般市民的話,可以很好地解釋他們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物證這種東西,殘留得愈少愈好,即使這塊石板被查扣,咒印的來源也難以追查。」
「等等、為什麼魔法師要綁架一般市民?」玫瑰不滿,「魔法師不是作為普通人的庇護者自居嗎,市民也沒少尊重過他們吧。」
「我想這是有脈絡可循的。」夏彌爾一手撫上光亮的石板,打從他來到貝爾達能以來,魔法師便掌控著實權,而人民尊崇著魔法師,在發祥地洛赫更是如此,整個國家的氛圍在階級的壓抑下或可算平靜;直到後來民間要求平等的聲浪日趨壯大,最終由一場政變成功推翻了魔法師的統治,普通人王室奪回政權。但在經濟資源幾乎都被魔法師貴族掌控的情況下,新政權尚不算穩固,也因此王室頻頻給新興富商和立功軍人加官晉爵,好讓普通人能盡快和魔法師平起平坐;他便是深知中央絕不會多加刁難,趁著這股形勢買下了格陵佛羅蘭特家的爵位。
然而,魔法師貴族也不會坐以待斃,希望回復階級制度、對新政權的反動時有所聞,眼下正發生著的連串綁票案怕就是其中一起;雖然還不曉得綁架的目的為何,但絕不能等閒視之。
「現在或許就正醞釀著什麼。」夏彌爾回答,「這感覺不太對勁,就像是某種巨大變動的前兆,哪怕此刻暫且無虞,但你能看見遠方山頭上的那片陰霾,好天氣或許已經來日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