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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踏過舊城區的拱橋,進入鎮中心廣場。劇院剛散場,人潮三三兩兩地走下階梯,或準備返家、或吆喝著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一批穿著入時的貴族子弟便哄笑著和他擦身而過,往妓院酒吧林立的南街區去。他拿出懷錶一看,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十點鐘,但這座城鎮仍不見疲態;彷彿在為長達一百二十小時的狂歡夜作足準備,愈接近到來之日,洛赫的夜生活便愈熱烈。但誠如萊曼特的情報所說,雖然整體看來仍是熱鬧非凡,但程度比起往年已是大打折扣;和去年這時候的狂歡姿態相比,如今在街上遊蕩的多數都不像是洛赫本地的居民,看來頻發的失蹤案已讓平民人心惶惶。

  「嘿——」

 

  隨著遠遠的搭話聲響起,他轉過頭確認,看見一個面色紅潤的中年男子正揮著手往這裡跑來。

 

  夏彌爾待在原地,等待男子說明來意。來人有著大而高挺的鼻子,淺棕色的頭髮用大量頭油梳得服服貼貼;鑲著金飾邊的猩紅色絨毛大衣和翠綠色長褲互相爭奪著色彩的主權;除此之外,胸前已經迫不及待地掛上夜影晷,不需細看便能知道這是市集小販最愛以高價販售的量產物。他身後的三個同行者也跟了上來,看上去全都是同個調調。

 

  只聽紅臉男子用濃重的腔調問道:「請問一下,在哪裡洛赫的圖書館?」然後噴出粗重的鼻息,濃烈的酒氣隨即撲面而來。

 

  「如果您是說德萊塔捐助圖書館,在西區的第三街附近,一直往這條路走,噴水池前面就是了。」夏彌爾指示道,到來之日的觀光客會想逛圖書館還真罕見。「但據我所知,圖書館在到來之日會閉館休息,因此若您想去,恐怕只能趁明天了。」

 

  「謝謝你啦先生,我拜訪明天一大早。嗯?等等……」那人突然湊近,揉了揉充滿血絲的眼睛,抬起頭往夏彌爾的臉部打量了許久,接著用異國語言驚呼:「你也是聯邦人吧?哎我咋地沒發現呢!你的貝爾達能語怎麼說得這麼溜?」紅臉男子的態度放鬆了許多,有著他鄉遇故知的熱情:「你來很久了嗎?你可知道這兒晚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尤其是……嘿嘿,那種有純正貝爾達能血統女人的地方。」此話一出,立刻在同行者中引起一陣起鬨。

 

  從東北方的高勒拜拉聯邦來的觀光客。夏彌爾心想,會將自己誤認為同胞也其來有自,畢竟多數的北方血統難民都落腳在聯邦,如今也和東北民族融合了。

 

  「歡迎來到洛赫,」夏彌爾伸出手說道,「我是本地人。」

 

  「啊?洛赫人?」紅臉男子似乎被搞糊塗了,在握手時仍狐疑地上下觀察著他,「可是你長這樣……而且,你的聯邦話不也很地道嘛!」

 

  「洛赫的貴族多半學過一兩樣外語,尤其高勒拜拉又是個強盛的大國。」夏彌爾不置可否。

 

  「喲,你別說,我總覺得要是當局接納魔法,我們還能更強盛呢。」那人嘆氣,「咱是來這裡看看魔法盛典的,畢竟這些玩意兒在我們國家都被嚴厲禁止,普通人根本無從接觸。像你這種血統的啊,幾乎個個都說自己是魔法師後裔,但也無從證明。」

 

  「我倒覺得禁止也挺好的,不都說魔法不是長久之計嘛。」旁邊的人說,「反正我們這些興趣至少還能靠來這裡觀光紓解一下。」

 

  「但我們有這麼好的能力和人才不培養,根本是畫地自限。」第三個人說,轉向另一個同伴:「你有沒有聽說最近西北部那場暴動……」

 

  「——話說回來,你該不會就是魔法師吧?」紅臉男子不願將目光從夏彌爾身上移開,他發出咂舌聲,說道:「我看你挺純的啊,連頭髮都是全白的。你們在貝爾達能生活真的要好上太多了,是不是?噢、你別介意啊,我們聯邦人講話比較直,沒有惡意的。」

 

  「不要緊。盡情享受在洛赫的假期吧,過兩天就是到來之日了。」夏彌爾搖搖頭,接著轉向男人身後的同伴,「請問您剛才說的暴動是?」

 

  「哎!不就是那個嘛,前陣子中央流放了幾個想復興魔法教育的學者去邊疆,但因為那裡根本沒法住人,最近就鬧革命了,不過很快就給鎮壓下來,畢竟聯邦裡的魔法師缺乏訓練、充其量只是自個兒偷學的愛好者,根本打不過鎮壓部隊的最新兵器。」那人說著嘆了口氣,「我看他們這次是真的完蛋咯,在咱聯邦公開談論魔法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還有這種事啊。」

 

  「你要是來聯邦可得注意,最近甚至有些狂熱分子開始拿人種作文章了,說該把你們這種白的都流放西部;雖然大部分的人沒這麼不理智,但還是小心為上。」紅臉男子攤手,「不過你還是別來的好,這兒怎麼看都更適合你們——吶你還沒回答我,既然你是本地人,總該知道哪裡有漂亮的貝爾達能姑娘吧?」

 

  「南街區第二條,差不多整條巷子都是。」夏彌爾指向身後的拱橋,對於這個問題,他本不想回答。

 

  「謝謝你啦兄弟。每個分發柴薪的樵夫,都有永不凋零的森林!」大紅臉朝他揮揮手,搭上同夥的肩,「這是咱聯邦的諺語,意思是祝你好心有好報。」夏彌爾微笑點頭,目送那幾個觀光客鼓譟著離開廣場的背影,接著笑容慢慢消失在臉上。

 

  無論是哪裡都不平靜,洛赫如此,幾千里外的高勒拜拉也是如此。綜合這幾日的調查成果,洛赫湖底下醞釀的暗潮遠比想像的糟,要是魔法師綁架案爆發開來,恐怕會讓原本就已不穩定的內政雪上加霜。這種事他見多了,如果爆發內戰,最後無非就是每個貴族和魔法師都被逼著選邊站,這同時也是他最不樂見的。

 

  夏彌爾憂心忡忡地轉過身,將居高臨下的奧勒拉雕像拋在視線外;就在這時,一滴巨大的水滴打在頭頂上。他抬頭望向天空落下的雨點,再看看腳下開始結冰的街道,暗道不妙,離馬車等候的北區城郊還有好一段距離,只怕是要被雨滴追著跑了。

 

  他大步流星地穿過廣場往另一頭的街道走去,同時撞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萊曼特那身黯淡的全黑裝束幾乎融合在建築的陰影中,他抱著一個箱子,正從對街匆匆走過。夏彌爾追了上去,對方遠遠瞧見他,也停下腳步。

 

  「嗨,萊曼特。」夏彌爾說,注意到對方懷中箱子的木條釘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你正要回家?」

 

  萊曼特點點頭,鼻子似乎抽動了幾下,劈頭便是一句:「你剛從妓院出來?」

 

  原本想借地方避雨的說詞卡在喉頭,夏彌爾挑起眉,萊曼特有時真像某種靈敏的野獸。

 

  「相當奇特的招呼方式啊。」

 

  「你身上有不只一種香水和脂粉味交雜,加上現在的時間和你來的方向。」

 

  「……你鼻子真靈光。」夏彌爾嘆氣,萊曼特說的沒錯,他正想回家換下這身沾染惱人香味的衣物。他無奈地表示,今日初次受邀至威登伯格家的小型晚餐會,算是上回舉辦宴會帶來的後續效益;餐會結束後,主人邀請他一道去南街區的高級妓院「談生意」,他原打算託辭打道回府,但對方隨即以今個兒的合夥人是著名魔法師家族的繼承人為由挽留。

 

  「一問之下是奎多家的托馬斯。我實在想會會本人,便和他一起去了;可惜的是,奎多並未依約前來。」夏彌爾輕描淡寫地說,同時留意萊曼特的表情。「派人去奎多家問了情況,這也因此讓我們在妓院耗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僕人回來了,卻得到古怪的回覆,說『托馬斯先生避不見面,夫人也對他的情況避而不答』,挺令人費解的,是不是?」

 

  但萊曼特的神色一如他預想的毫無變化,只淡淡說了句:「要是在南街區吃過可能成為家醜的虧,事後不想再造訪也是理所當然。」

 

  說得好像你知道他發生了什麼。夏彌爾心想,但此刻他不打算追問。在張狂的大風助陣下,雨點有愈下愈急促的趨勢,他便順勢說道:「你家在這附近吧,是否介意讓我避個雨呢?有幾件要事也正想和你說。」

 

  萊曼特愣了半秒:「你的馬車呢?」接著才轉過身,示意他跟上。

 

  「我是藉故提早離開的,威登伯格先生想必還在南街區享受他的快樂時光。」夏彌爾大步跟上前:「原打算從南街區一路散步去森林入口搭馬車,但現在看來,走到那估計都要成落湯雞了。」

 

  他們穿過北區的街道,最後進入凱楠·佛卡夏店面旁的小巷;萊曼特流暢地轉開建築後方的門鎖,爬上狹小陡峭的階梯。封閉的樓梯間內沒有點燈,夏彌爾得要先用腳尖探路才不至於在黑暗中踩空;然而在他還在兩三階處時,已經聽到樓上房門開啟的聲音,幾秒後才從盡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

 

  「外衣可以放這。」等夏彌爾進入房間後,萊曼特指向門後角落的衣帽架,接著示意他可以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那也是房內唯一一張椅子;自己則在床沿坐下。

 

  夏彌爾謝過後將濕潤的外衣稍加甩乾、掛上架子。他打量房間內的擺設,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內,幾乎沒有能從中推想主人性格和生活習慣的物品,或許根本就還維持著入住時的原樣,彷彿今天才剛來、明天便要離開似的。夏彌爾依言在椅子上坐下,注意到萊曼特剛才抱在懷裡的木箱不在任何視線所及之處。是剛才收起來了嗎?

 

  夏彌爾看向房門,問道:「我聽說你的房東出城採買了,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據說是後天,到來之日的一早。」萊曼特回答,接著回問:「你說的要事是指佛卡夏是伊凡·沙利文的岳父嗎?」

 

  對於這猝不及防的問句,夏彌爾沒表現出驚訝:「這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我料想這幾天你已經調查過沙利文的人際關係,那麼這層姻親關係即使佛卡夏再怎麼不願張揚也躲不過你的眼睛。」他繼續說:「伊凡·沙利文,作為能和梅鐸家族平起平坐的蘇利文家族繼承人,原本大家都在猜他會和埃里婭·梅鐸聯姻,畢竟家族聲勢是愈大愈好;但出乎意料地,在九年前,他迎娶了一位相較之下無名無權的魔法師家族長女,這段往事還曾被奉為佳話、洛赫貴族的羅曼史;在低階貴族夫人們的沙龍聚會早已是個被提起不下百次的老話題。而那部羅曼史的女主角,正是佛卡夏家的長女——薩拉·佛卡夏。」

 

  「雖然兩方家族來往不密切,但在勢力不對等的情況下,也可能存在階級或利益脅迫。」萊曼特接口:「宴會當天,沙利文夫婦有參加對吧?但老佛卡夏沒有;而我很確信他當晚有出門過。」

 

  夏彌爾挑眉,「是沒有。但你怎麼知道?」

 

  「他說沒興趣,就把邀請函給我了。」萊曼特伸長手從抽屜中抽出一封邀請函,那信封的式樣和蠟封上的家徽,夏彌爾再熟悉不過。「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有未乾的雪水,但他似乎打算隱瞞出過門的事。」

 

  對於萊曼特的說詞,夏彌爾心頭浮上無數個疑問;但他打算等會兒再一併問個清楚,他有預感這次萊曼特會老實回答他。他迅速下了個小結:「如果沙利文確實和失蹤案有關,恐怕也得查查凱楠當晚的行蹤——雖然現在他出遠門,你可能暫時無法進行最拿手的貼身調查就是了。」他笑道,然後話鋒一轉:「不過既然我說有要事,就不會只有這樣。事實上,我得到了一個魔法師組織的線索。」

 

  「魔法師組織?」

 

  「『奧勒拉秩序會』。這是洛赫地區一個主張復興魔法的激進派地下組織,宗旨是讓有能者掌權以促進世界進步,所謂的有能者,指的就是精通魔法之人。」

 

  「奧勒拉……所以言下之意就是恢復魔法師政權吧。裡頭有哪些人?」

 

  「以沙利文家、歐文斯家、德萊塔家以及舒能家為首,從高階到低階貴族都有他們的人,包含奎多家。總之進出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魔法師家族。」

 

  「伊凡·沙利文和托馬斯·奎多都是其中之一?」萊曼特說,「所以伊凡·沙利文差遣托馬斯·奎多接近女僕梅莉安,然後在宴會那日一起帶走了蓮娜和梅莉安。綁架兩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那個組織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他們在城鎮內外擄人,主要對象就是普通鎮民;我的僕人昨天才剛見識過他們的催眠魔法,無論是對活人還是死人來說都是相當危險的。」夏彌爾嘆氣,「他們使用魔法道具發送行動方針,幾乎什麼都暗著來。我合理懷疑奧勒拉秩序會正走向極端,也許是進行種族清洗的前兆;但這難以解釋為什麼他們要選擇綁架,而不是就地殺害。」

 

  「如果在到來之日期間發生連環殺人案,魔法師的聲勢會下跌吧。」萊曼特說,「什麼催眠魔法?」

 

  「讓人乖乖聽話的魔法。其實挺像夢遊的,被施法的對象會暫時失去自我意志,就算被綁架也不會掙扎。」

 

  「綁架……也有人口買賣的可能性,如果能得到進出城人口的資料,會有很大的幫助。如果被綁架的人口沒被運出城,那一定是被藏在洛赫某處,既然你的幽靈能穿牆,你讓他們一個個去地毯式搜索,應該可以找到才對。」

 

  夏彌爾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道:「進出城資料我能想想辦法,至於派出幽靈……既然監視的任務有一定的危險性,我得事先徵求他們的意見才行。」

 

  「只要繼續盯著那些成員,一定能找到突破口。」萊曼特抬起頭迎向夏彌爾的目光,眼睛像兩顆毫無生機的玻璃珠,看似清澈實則無物。

 

  愈是和萊曼特相處,便會愈發現他的不尋常之處。比如他的動作總是悄聲無息,剛才一路上他所製造出的最大聲音就只有開鎖那聲響;走路時雖然總是只維持在前方三五步之遙,但要是真的使出全力,恐怕以夏彌爾的最大步伐仍得在後頭苦苦追趕。不過,前面兩者都可以解釋為吸血鬼的習性所致;唯獨這無機般的冷淡叫人匪夷所思。如果真要以詞彙形容,或許可以稱為虛假;倒不是世故的虛與委蛇,而是違和,他總像個假人一般,最低限度地模仿著人類該有的反應。夏彌爾暗忖,彷彿就算發生什麼驚人的事情,他也會像這樣表現不出太大的情緒波動。

 

  他再次進入萊曼特毫無波瀾的紫色眼眸,一字一句說道:

 

  「你是吸血鬼對吧?那如果我說我已經死了,你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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