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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對於夏彌爾的發言,萊曼特並沒有立刻回應。他的呼吸沒因為身分被識破而急促;即使聽聞令人費解的自白,雙眼也沒因此瞪大。他所受的撼動僅僅化為沉默。有好一陣子,房內沉滯的靜默彷彿將時間一同固結,致使燭光搖曳的輕顫都格外醒目。

 

  直到決定開口回應的前一秒,萊曼特才發現自己唯一的反應是緊閉的口中,舌尖正下意識地舔舐犬齒的尖端,像隨時準備撲咬的野獸;然而撲咬的動機究竟是因為遭遇敵人,還是打算捕獲獵物?他不清楚。

  也許這是自己受到謎底吸引的反應也說不定。

 

  「『死了』,是指和翡翠邸那些鬼魂們一樣的狀態?」萊曼特緩緩將問句吐出,「你也是幽靈?」

 

  夏彌爾點頭,「用幽靈來解釋,應該最符合我的狀態。」

 

  「但是──」

 

  萊曼特瞬息移動到夏彌爾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就近盯著他瞧。夏彌爾的氣味和一般人類不同,但他依然以實實在在的身體坐在這裡,甚至也有呼吸,聽得見心跳。

 

  夏彌爾沒有躲開,只是微微一笑:「因為我戳破你的身分,所以沒打算隱瞞吸血鬼的能力了嗎?」他的聲音倒是四平八穩,顯然面對力量和速度遠超出自己的存在也從容不迫。

 

  「隱瞞沒有意義,你聽起來很有把握,應該對吸血鬼有一定了解吧?外加發生上次的意外,即使辯解也是浪費時間。」萊曼特鬆手,緩緩退回床沿重新坐下。比起自己身分被揭穿的問題,他的思緒現在完全繞著新情報打轉:「你說你是幽靈;但是你有身體,機能也正常運作……」他欲言又止,想起倫尼在舊書房的見聞,以及自己親訪翡翠邸時,觀察到那名叫可可的少女的情況。

 

  「我不曉得你對正常和逼真的分界在哪,但就我自己的觀點,這具身體只是個以假亂真的贋品。」夏彌爾說,「只要靈魂完整,我能夠依據鬼魂的自我認知製造出假的身體,也能夠令其消失。」

 

  「這是幽靈的能力?」

 

  「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碰過其他辦得到這點的幽靈,所以幽靈的常態標準並無法全部套用在我的狀況上;而且和他們不同,我無法被消滅,也不會隨著時間衰弱。」

 

  「像是特別受到眷顧一樣?」

 

  「毋寧說是詛咒。」

 

  萊曼特眨眨眼,反覆咀嚼夏彌爾的用詞。無法被消滅,以及將自身的長存視作不幸──多數人並不會期待自己的消亡;長存不滅更應該是強大與安全的象徵才對。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沒將關於自己的一切盤托而出;即使已經說了這麼多,仍有謎團藏在那對綠眸深處。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考慮要繼續相互隱瞞,或者適當地說出點什麼。』這是上次告別前的提議,而我選擇了後者。」

 

  「但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我們還是陌生人吧?那時僅僅在蓮娜小姐的住處外交談幾句,到翡翠邸時你就自曝了使役鬼魂的能力……等等,」萊曼特從記憶中抽絲剝繭,捻起當中細小的疑問碎片,「既然你能夠自由的在有無身體的狀態間切換──那個時候,你是以有身體的狀態存在的嗎?」

 

  「哦,」夏彌爾的聲音帶了些讚賞,「你注意到了。」

 

  「因為你避免與我有任何肢體碰觸,包括握手。雖然當時我想不透,但現在線索足以把情況串連起來。」

 

  「而那就是原因。」夏彌爾嘆口氣,「一般人是無法感知到鬼魂的;那時我維持著靈體的狀態,一靠近小屋,你卻立刻有所反應,顯然很不尋常。你為什麼能看見鬼魂?吸血鬼都能看見鬼魂嗎?」

 

  「我不清楚。」

 

  聞言夏彌爾眉頭微蹙。

 

  「不是我不想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總之當時加上你透露關於失蹤案的線索,我認為值得和你交換情報。我總得給出某些訊息是不是?」

 

  「只因為這樣?」萊曼特困惑,「即使可能得不到等值的情報……就像現在?」

 

  「透露翡翠邸確實有鬼這件事的風險沒你想像的高。」夏彌爾說,「全洛赫都在傳這個謠言;然而不信者恆不信,即使多一位聲稱自己撞鬼的平民,也不會對輿論造成多少影響。」

 

  「但是『宅邸主人本人也是鬼魂』這件事的風險就高得多了吧。」

 

  夏彌爾微笑:「是的,如果你把這件事說出去,且成功說服某些人相信,我可能真會有些困擾吧。」

 

  「現在我們握有彼此的真實身分。」萊曼特說,「你在嘗試讓情報等值,但是……」

 

  「用更簡單的說法:我在對你釋出誠意。這不是單純的算術,萊曼特。」

 

  萊曼特琢磨了片刻,「那麼這份誠意我心領了。」他不認為自己的回應足夠自然,至少夏彌爾聽見後的表情顯得微妙。倘若是常人,也許說自己心領時該飽含複雜的情緒轉折──但萊曼特實在不曉得該怎麼無中生有地模仿出這些東西。

 

  他放棄掙扎,將原本的話說完:「但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大概真的不如你所預期的多──」

 

  卻被樓下的工房大門突然傳來的一陣粗魯敲門聲打斷。

 

  

 

  「也許是客人。」萊曼特起身。雖然佛卡夏先生明明在大門上掛了遠行休業的牌子,他心忖;然而還沒走到房門口,敲門聲又戛然而止。

 

  萊曼特的動作跟著停下;他看似放鬆地垂著頭,實則全身緊繃,每一吋肌膚都進入警戒狀態。多虧門外的人說話時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雖然沒辦法全數聽清,憑藉超乎人類的耳力也能捕捉到幾句關鍵。來人一共兩名,相互認識;一個說話恭敬、一個頤指氣使,大概是主從關係。

 

  最重要的是,他們並非佛卡夏的顧客。萊曼特轉身快步走到窗前。

 

  見黑髮偵探終於又有動作,夏彌爾輕聲開口:「怎麼了嗎?」

 

  「來的人有問題,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打算強行進來。」

 

  「竊賊?或者強盜?」

 

  「可能更糟。」

 

  萊曼特簡短回應的同時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他脫下一只手套,接著將窗扉推了半開──暴露在空氣中的手從掌部開始崩解,彷彿解開的毛線團一般,化成一團鮮紅扭動、有意志的血肉,接著重新編織成截然不同的生物形貌:一只全身漆黑的鳥禽。

 

  黑鳥拍動翅膀從窗戶飛出時,夏彌爾的目光閃過一絲犀利。

 

  「兩個人……看來我沒有聽錯。」萊曼特在窗邊閉上雙眼,同時全神貫注於另一個視野。黑鳥停駐附近的屋簷處,將工房大門外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正如萊曼特所推測,來人是一名華服的男子,攜了位身形彪悍的侍從。

 

  ──可是剛才在住處明明還行得通的!

 

  他們正在爭論門鎖的問題,顯然侍從受阻於施過魔法的門鎖,沒辦法順利撬開,因而挨了主子一頓罵。侍從用粗嘎的嗓音辯解了好一陣,終於,華服男子受不了似地將侍從趕到一邊去。

 

  ──夠了,直接破壞吧。

 

  看見華服男子的側臉,萊曼特的眉頭一下子絞緊。

 

  「托馬斯·奎多?」

 

  他可沒料到不久前剛提到的調查對象會突然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難道先前化形取得情報後被跟蹤了?……不可能。萊曼特確信沒有留下讓人查清自己真正身分的證據。從侍從的發言來看,他們剛去過某人的住處;如果他們主要的目標是佛卡夏,那麼先去過其住處尋人不著,再來工房便十分合理。

 

  「他們是來找你的?」夏彌爾問。

 

  「不,我猜是盯上了佛卡夏先生。也許和奧勒拉秩序會有關。」

 

  萊曼特盤算起是否該像個普通房客一樣前去應對,下一秒卻立刻打消念頭。

 

  只見那侍從指了指留在門口附近的鞋印。這回他總算壓低音量,但萊曼特依然聽到房客兩個字;聞言托馬斯並無放棄入侵民宅的跡象,只是輕蔑地冷笑了聲。

 

  ──反正只是普通平民。

 

  隨著一段咒文與光芒,工房大門的金屬鎖頭應聲斷裂、落在門口的矮階上,鏗鏘一響。

 

  轉瞬無數想法竄過萊曼特的腦海:托馬斯·奎多顯然不會因為平民房客的警告而離開;相反地,他仗著魔法師的能力與貴族身分有恃無恐。如果自己佯裝不知,刻意自投羅網,說不定會被挾持,或者作為不該存在的目擊者被處理成失蹤平民的一員……這個走向未嘗不可。好歹這樣能離真相更進一步,讓對方親自展示失蹤者的去向。

 

  想到這裡,萊曼特看了夏彌爾一眼,打算告訴他自己的計劃,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夏彌爾提到過對方有使用催眠魔法的能力。雖然不曉得魔法運作的原理,但若對吸血鬼也有效,自己可能還是會遭遇危險。在白晝的太陽下,吸血鬼會瞬間比普通人類還要劣勢。

 

  那麼,在這個當下就展現吸血鬼的優勢將對方擊退呢?雖然不是做不到,可是自己緊接著也會被盯上;逃走也一樣。就算還有化形身分可用,「萊曼特」這個存在被列為目標,還是會成為調查過程的絆腳石……

 

  「需要我協助什麼嗎?」夏彌爾問,「你不想讓對方查明你的身分吧?」

 

  萊曼特回應:「如果他們還不清楚的話,最好連房客是個偵探這件事也無從得知。」但是他們好歹已經至少知道佛卡夏的工房住了位房客,因此不好說。「還有,你的身分比我更不該被對方發現。」

 

  樓下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夏彌爾說:「先不提吸血鬼,至少普通人看不到幽靈,魔法師也一樣;雖然現在的我有身體,但隨時可以讓它消失。」

 

  ──老爺,您看這個。

 

  一樓的侍從似乎在工房裡發現了什麼,朗聲對托馬斯宣告。萊曼特不確定佛卡夏遺漏的把柄能為現狀拖延多少時間,但就此天真地相信那兩人會因為找到想要的東西而完全無視目擊者,還是太樂觀了些。

 

  「那麼你還算安全,但理想的情況是讓他們自己知難而退──等等,」萊曼特忽然靈光乍現。正因為來的是托馬斯,展現吸血鬼優勢的作法,只要變通一下還是可行的;前提是趕得上。「我能解決他們。」

 

  「『解決』?」

 

  萊曼特沒有應答。他深吸一口氣,同時從方才化形出黑鳥的斷肢處,血液開始大量滲出,整個人的輪廓隨之逐漸覆沒在溶解紛飛的血肉中。

 

  樓下傳來腳步聲,「一樓沒看到,就是在樓上吧?」侍從的聲音越來越近,應該已經來到往二樓的樓梯前。「這麼大動靜還沒反應,要不是嚇傻了,就是想裝死蒙混過去……」

 

  房間內,截然不同的形貌正開始構築。先是不同於原本骨感的手與足,緊接著是有著不同性別曲線、肉感玲瓏有緻的身段;唯一相同的是仍然漆黑的髮絲與紫色雙眼,儘管黑髮長及肩頸,看似慵懶的眼眸則在妝容襯托下蘊藏著勾人的蕩漾。

 

  此時站在房內的女子約莫三十出頭,只穿了件薄襯衣、酥胸若隱若現;個子不高,蹬著那雙鞋根又尖又挺的花鞋卻顯得氣勢十足。她用手梳攏頭髮,踩踏過木質地板、發出叩叩響聲,先是回眸對著白髮貴族嫣然一笑,旋即扭開門把走了出去。

 

  

 

  「凱楠.佛卡夏的房客,別以為你在上頭神不知鬼不覺!現在最好快點──」

 

  托馬斯的侍從正爬到階梯的一半處,氣焰高漲的嚷嚷被出乎意料的來人給硬生生打斷。

 

  「女人?」侍從抽動鼻翼,女子濃烈的脂粉氣味與衣衫不整的模樣立刻給了他答案,「天啊,老爺,那個房客竟然在租屋處召妓!……老爺?」

 

  聽到身後沒反應,侍從困惑地回頭,卻發現托馬斯的臉色唰地一片慘白。

 

  「唉呀,」女子咯咯笑了起來,「沒想到還會見到你。莫非是來找我的?」

 

  托馬斯倒退兩步,聲音也打著顫,「你別愣在那,快點下來!」這話是對侍從說的,然而對方卻仍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老爺,只不過是個女人……」

 

  「別廢話了快下來!」

 

  侍從忽然感覺臉頰一辣,像是被鞋尖擦到;一道身影沿著樓梯扶手竄下,他還沒能釐清現狀,卻看到本應站在樓梯口的風塵女子竟出現在托馬斯身側。

 

  她穿著那雙高跟鞋,即便從樓梯上躍下,落地時也該發出點聲音吧?侍從愈想不禁頭皮發麻:方才他連半丁點腳步聲都沒聽見。

 

  「咬字很清楚嘛,這痊癒速度想必是魔法的功勞。」女子愛憐地撫摸托馬斯因恐懼而僵硬的面容,撬開他齒列喀喀打顫的嘴,「假牙用什麼做的?珍珠?瑪瑙?真羨慕你們有錢人呢,看得我又想要了。」她刻意加重「想要」二字,語調充滿暗示;然而在現場另外兩人聽來,比起撩撥更像是恫嚇。

 

  「妳……妳……」

 

  「放開老爺!」這下侍從倒不再躊躇,拔腿奔下樓梯。

 

  「也不是不行。」女子的身影一晃,與侍從一個擦肩,竟又回到方才站的樓梯間。她臉不紅氣不喘,懶洋洋地往側邊一靠,紅蔻丹的指甲輕敲起木質扶手:「不過可以請你們離開嗎?工作被打攪讓我很困擾呢!」

 

  「工作……」好不容易逃出魔掌的托馬斯踉蹌了幾下,努力擠出嘲諷的笑容,「我知道妳是什麼東西。妳這怪物,那房客早成妳的餌食了吧?」

 

  「別說得那麼難聽。」女子挑眉,「我對工作還是很上心的,那小夥子完事後睡得可香呢!而我只不過想趁這段時間討點『真正的』報酬罷了。先前在南街區,我不也讓你好端端的回家了嗎?」

 

  「哪裡是好端端──」

 

  「雖然現在我倒覺得,早知道當初就貪心點。」女子對托馬斯的反駁置若罔聞,漫不經心地捲弄起頭髮,「男人啊果然都不是好東西,逮到手後就該立刻吃乾抹淨……唉呀,背對著我的那位先生,是打算用無聊的小咒語應付我嗎?勸你最好打消念頭喲?」

 

  女子走下樓梯,從後方一把攫住侍從的肩膀,抬腳往膝蓋窩一踢;未完的咒語立刻轉為一聲淒厲的哀鳴,高頭大馬男人跪倒在地。

 

  「我們的耳朵很靈的;你們偷偷說了什麼壞話,想裝作沒聽見也難呢。」滴滴殷紅從女子的指縫間淌落,規律的滴答聲在菸嗓的低語中襯得格外響亮。「現在兩位何不學習當個禮貌的乖小孩,停止胡鬧,滾出別人的飯廳?」

 

  「小孩?別、別開玩笑,老爺可是堂堂奎多家的──」強忍著痛起身,侍從努力想要維持尊嚴,卻看到自己的主人轉身準備離去。

 

  「夠了,到此為止。」托馬斯.奎多沉聲道。「回去報告情況吧。」

 

  「老爺……」

 

  托馬斯不再應答,逕自踏出工房;侍從遲疑半晌,終於一瘸一瘸地跟上主人的腳步,臨走前仍不安地頻頻回頭張望。黑髮女子並沒有尾隨而來,依然站在工房的闃暗中;臉上掛著嫣然的笑容,五官的陰影卻隨著距離漸遠而與妝彩交融,終成漆黑一片。

 

  

 

  「好了,現在……」女子關上工房大門,轉身卻看到白髮貴族放輕腳步正要下樓;他沒開口招呼,而是伸出手指作勢要她別出聲。

 

  女子狐疑地照辦。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站在工房中央環顧四週一圈,接著逕自筆直走向一處翻倒的材料箱,伸手從中挾出某個東西。

 

  那是一條金屬鍊──雖然看起來像無機物,卻歪歪扭扭地顫動著,最前端繫著的紅色寶石一明一滅,好似昆蟲滴溜轉動著眼珠。

 

  夏彌爾另一手抓住金屬鍊的尾端,像解開鎖扣般一絞,整條鍊子突然斷裂成數截落在地面;寶石的光澤也黯淡下去,仔細一看竟是一小塊燒白的煤,隨後化成灰燼四散消逝。

 

  「火元素的竊聽蟲。傳統、簡單卻總是有效的玩意,我就料到他們會帶上。」他解釋,「因為傳統,所以布局的方式單一,稍微有點經驗不難判斷出安置在哪。」

 

  女子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些男人真不是一般的令人作嘔。」

 

  「現在可以正常說話了,萊曼特。竊聽蟲就這麼一只。」夏彌爾輕咳了聲,視線明顯迴避女子肌膚裸露處,「倒是你……這招不愧是連我都感到吃驚。吸血鬼能夠獸化的傳說還略有耳聞,能夠完全化形成不同人的外貌可是第一次見到。」

 

  「這裡可沒有什麼『萊曼特』,」女子笑道,「我叫伊絲梅。」

 

  夏彌爾望向女子。

 

  「伊絲梅?」

 

  「是啊,就算是南街區的流鶯,有個名字也不奇怪吧?」

 

  見白髮貴族陷入沉默,伊絲梅大膽地湊了上去,將對方順勢推上壁爐邊的搖椅,自己則一跨一坐,阻擋了起身離開的去路。

 

  「先生又該怎麼稱呼?當然,像你這樣舉止紳士又生得好看的客人,要我喊你什麼都行就是──」她邊說著,指尖恣意解開高領襯衣的釦子,往內探去。「……別開玩笑了,萊曼特,請你起來。」夏彌爾想把女子推開、觸手可及之處卻淨是白皙裸露的肌膚,一時之間竟彷彿手足無措。「不,『伊絲梅』女士。如果現在你希望被這樣稱呼的話。」

 

  「萊曼特、萊曼特,你從剛才起就一直提的萊曼特到底是誰啊?」伊絲梅的語氣透出些許掃興。

 

  「不就是你嗎?我看到萊曼特變成……」

 

  夏彌爾仔細端詳起女子,除了標誌性的黑髮和紫瞳、以及若隱若現的獠牙外,眼前的人確實和萊曼特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尤其是眼神──透露著豐富性格與情緒的眼神、明顯抑揚頓挫的語氣、乃至溢於言表的喜怒哀樂,從來沒出現在萊曼特身上過。

 

  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明明親眼目睹,夏彌爾卻也不禁困惑起來。

 

  「先生顯然搞錯了什麼。」

 

  「如果您肯從我身上起來再解釋,不勝感激。」

 

  「哼……」伊絲梅彷彿陷入考慮,「反正也沒多少時間了,你就忍忍吧。」她伸手想疊在夏彌爾的手上,卻穿了過去。「這又是什麼魔術?」

 

  「您不肯起來,我只好自尋他法。」

 

  「看上去還要花點時間呢,在我走前,咱們還有時間玩一玩。真的不考慮看看嗎?」

 

  「恕我拒絕,伊絲梅女士。」

 

  伊絲梅嘆氣:「真可惜,難得遇上這麼好的客人。那麼我就長話短說吧:只在必要時顯現蹤跡,其餘時候藏在影子裡悄聲無息。」她用歌唱般的語調輕聲道,「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還有其他像您這樣的存在?」

 

  「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清楚,也不是很有興趣知道。我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已足夠,過多的信息只會惹人心煩。」伊絲梅傾身,一字一句將濕潤的氣息吹在夏彌爾的頸上,「先生顯然是太正經了。揹負過多心事,只會讓人生越來越無聊喲?」

 

  伊絲梅舔唇,夏彌爾以為她緊接著要張口噬咬,卻看見黏稠的血液從對方訕笑的嘴角淌下;不出一會兒,風塵女子的身形便淹沒在溶解的血肉中。

 

  白髮貴族恰好同時完全恢復成只有靈體的狀態,他趁勢直接穿過椅背、迴避開那些在空中蠕行的殷紅;接著看見萊曼特重新出現在自己方才坐的位置──儘管左臂前端仍然空著,殘餘的血肉則沿著斷面處翻騰、捲動,像在尋找丟失的殘肢。

 

  癱坐在搖椅上,萊曼特面色蒼白,呼吸更是淺得像隨時會被空氣稀釋乾淨。有那麼一個瞬間,夏彌爾以為黑髮偵探會就這麼衰弱死去;緊接著聽見鳥禽撲翅的聲響,早先放出窗外的黑鳥銜著一只深色玻璃瓶沿著樓梯飛下,穩當地落在搖椅扶手上。

 

  萊曼特一把抓過瓶子,動作難得躁進:黑鳥正在重新分解構築成左臂,他卻等不及手掌生成,直接用牙齒扯掉軟木塞,仰頭將瓶內液體一飲而盡;可以看到他的喉頭隨著液體滾過而跳動,將死的呼吸也轉為短促激烈的喘聲;在吞下最後一滴時,他好像嗆到似地咳了聲,呼吸卻也漸漸趨於平整。

 

  夏彌爾未急著發話。待萊曼特的手臂完好如初、重新戴上手套,他才開口:

 

  「我想我看出你先前老是病懨懨的原因了。那瓶子裡裝的是人血?」

 

  「讓行商人安格斯牽線得到的貨源。」萊曼特吁了口氣、恢復平時的坐姿,「據說採血裝置最早只能從聯邦進口;現在梅鐸醫院取得藍圖後請洛赫的手藝人生產,價格也稍微親民了點。不過我一次能負擔的數量不多,畢竟偵探這份工作算不上穩定。」

 

  「上次在翡翠邸發生的狀況是血瓶短缺所致?」

 

  「不完全是。」萊曼特遲疑:「那應該……比較接近意外。我沒有嘗試過在那麼短的間隔裡接連化形,大概超出平時攝取量的負荷了吧。」

 

  「所以血瓶是你全部的食糧來源。」

 

  「我還是需要進食的,普通人類的食物。不過如果你是指對血液的需求,是。」

 

  「你沒考慮過直接吸取活人的血嗎?」夏彌爾問,口氣輕描淡寫,眼神卻緊盯萊曼特的反應。

 

  面對這個問題,萊曼特立刻搖頭:「我試過,辦不到。」

 

  「但你是吸血鬼,常理來說那是你的本能?」

 

  「我不知道原因,但事實就是即使強逼自己喝下去也會馬上吐出來。被攻擊的人類的記憶會引發很嚴重的反胃……」

 

  「記憶?」

 

  「我能讀到人血中蘊藏的記憶碎片。就好像氣味一樣;那些喝下去的血液被消化了,記憶的氣味卻不會馬上散去,是人類沒辦法掩蓋的線索──」

 

  ──人人身上都會有線索,誰也無法掩蓋留在血液中的味道。

 

  這句話在夏彌爾腦中閃過,他回想起宴會夜晚逮到的吸血鬼少年,一樣有對灰紫色的眼眸和烏黑的頭髮。

 

  「倫尼·娜塔莉亞,」夏彌爾說,「那孩子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我想,難不成……」

 

  「娜塔莉亞的姓氏是他自己胡謅的。不過確實,廣義來說,我們第一次碰面是在翡翠邸的晚宴上沒錯。」萊曼特眨眨眼,「雖然就像剛才伊絲梅表現的,『他們』不等於我;『他們』也不受我控制。」

 

  「你記得倫尼遭遇的情況?」

 

  「一清二楚,包括你淡然無味的血;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你並非活人,也許說得通吧。」

 

  夏彌爾挑眉:「所以你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但只是旁觀,沒辦法插手。我能夠化形成『他們』,讓他們取代我出現,然後就只能當個觀眾。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遵循共同的目標行事,剛才伊絲梅的舉止你也看到了,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

 

  萊曼特補充時,聲音不知為何有些沙啞。

 

  「孤兒倫尼、行商人安格斯、學者莫丁、妓女伊絲梅,還有諾耶菈。諾耶菈比較特殊,我沒辦法確切定位她的職業和身分;不過總而言之,我只能化形成這些存在。」

 

  「為什麼是這些身分?」

 

  「我不知道。」

 

  夏彌爾忍俊不禁:「你對自己的事情,不知道的還挺多。」他雖這麼說,倒沒有責難的意思,僅是打趣──卻看見萊曼特聞言慎重其事地前傾了身子。

 

  「那正是稍早我想說的。我無法提供等值的情報;除非我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黑髮偵探輕聲道,一向空洞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熱度。

 

  「我需要一個能夠協助我找回記憶的同伴,夏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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