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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玫第姆停止監聽,從南街區一戶二層樓房的窗台上一躍而下;她的貝爾達能語不太利索,但方才窗內斷續的淫聲穢語無須文法常識也能猜出個所以然。

 

  她走向等待的同伴所在處:「確認完畢了,顛妮茲。」

 

  「結果如何?」

 

  玫第姆搖搖頭:「也不是她。老實說,沒有吸血鬼的氣息,早該猜到不是了啦。」她嘆口氣,兩手一攤:「我們乾脆放棄吧?」

 

  顛妮茲指向其他樓房:「還有那些沒確認……」

 

  「可是導師的指示很清楚,目標是『白髮、高大的男性吸血鬼』,顯然和那個貝爾達能人口中的妓女八竿子打不著邊嘛。」

 

  「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證牠們真的毫無關聯。如果牠是那個男人的黨羽呢?」

 

  自從兩人那天追蹤吸血鬼的氣息來到南街區、遇到那位倒在巷弄的落難貴族以來,調查就遲遲沒有進展。即便是一向穩重的顛妮茲也難得顯得焦慮;儘管她還是盡可能保持前輩該有的沉著與謹慎。

 

  還有發號施令的習慣。

 

  「除非隸屬同一個家族,否則吸血鬼很少彼此聯手吧。」

 

  「那種規矩在隙民身上不適用。」顛妮茲的語氣輕柔,卻充滿不容質疑的堅決,「隙民的出身也有可能是──」

 

  「也有可能是被轉化的人類,我當然知道;但那些持有家徽的吸血鬼也不一定是純種的啊?」

 

  「跟純種與否無關,玫第姆。是教育和習性──那些有家族榮譽心的吸血鬼習性受到傳統約束,但隙民則不。」顛妮茲的語速逐漸加快:「那些轉化後就被棄之不顧、自生自滅的隙民,會像無法預料的瘋人,完全沒有固定的行動準則。且事實上,牠們真有不少的精神狀態是混沌的,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這些我都知道,妳沒必要像以前導師上課一樣一字不漏全部重講啦。」

 

  「妳真的知道嗎?那妳難道不知道,如果用一貫的態度面對我們現在追捕的對象,是很危險的嗎?」

 

  「我只是希望可以快點把事情辦好。我們被這些額外的目標浪費掉太多時間,萬一白髮吸血鬼趁這段時間逃了呢?」

 

  「牠還在洛赫。」

 

  「說不定明天就趁亂離開了。」玫第姆說,「這裡現在到處是觀光客,既然隙民可以趁亂混進來,牠也能找機會溜出去。」

 

  「如果牠還沒察覺到我們,就沒必要溜。所以謹慎行事是必要的,只有敵明我暗才有機會找到東西的下落。」

 

  「直接把牠解決了,搜身後把文獻拿回來不是更好嗎?」玫第姆小聲咕噥,她很清楚顛妮茲聽到後會有什麼反應。

 

  果不其然,對方的眉頭立刻緊絞在一塊:「妳什麼時候才能──」

 

  「好啦、好啦,當我沒說行不?」玫第姆不耐煩地打斷,「『從白髮吸血鬼手中奪回被盜走的文獻』;因為指令中沒有要我們殺,所以最好不要發生任何衝突。妳的行動準則就是盡可能遵循導師的意思,而我身為後輩應當服從妳的發號施令;一向都是如此,我想這次也不會有什麼差別吧?」

 

  「玫第姆……」顛妮茲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她從衣袋中掏出一枚扁平的石頭;石頭一面亮滑、一面粗糙,細看灰土色的石礫間夾雜著半透明的晶體,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標記石,」玫第姆一愣。「等等,妳有在牠身上下標記?」

 

  顛妮茲緩緩點頭。

 

  「那我們花這麼多時間追查……導師知道標記的事嗎?妳瞞著導師?」

 

  「我沒說,因為這是意外留下的。牠把文獻盜走的那天不是我執勤,可是我也在現場。我一度以為自己也能像守衛一樣擋下牠,畢竟過去也不是沒有實戰經驗。但是……」顛妮茲越說越小聲,「我對上牠的視線,那對眼睛就和凍結的湖面一樣,妳知道冰層下面肯定有什麼,深邃、漆黑……那層薄薄的冰,走錯一步就萬劫不復。我嚇住了,動彈不得,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牠離開。」

 

  「但妳藉機做了標記。」

 

  「很微弱,因為是勉強附上去的,雖然多虧如此當下沒被察覺,但就算追查過來,也只知道牠在洛赫的某處;雖然鎖定範圍還是比我先前說的還小。」

 

  顛妮茲邊說邊比劃。

 

  「我們現在在這個通稱『南街區』的地方,而標記石感應的範圍,則是在北側。我會這麼執著調查清楚南街區的妓女吸血鬼是有原因的……」她越說越小聲,「我很害怕,從沒這樣害怕過。雖然身為前輩不該表現得軟弱,但是……對不起。」

 

  玫第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一直認為顛妮茲是深受導師喜愛的模範學生,接獲導師的指令絕對說一不二,更不會因一己私慾而撒謊。和總是鑽漏子、為私慾挑戰規矩的玫第姆不同,顛妮茲可以說是團體中的最佳榜樣。

 

  然而現在那個完美前輩的形象卻出現裂痕。玫第姆感到不知所措;如果讓導師知道這件事,顛妮茲很可能會失去現有的地位與權限,那麼往後搭檔的時候,自己也不用老是受制於她的保守……但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良久,玫第姆才勉強開口:「妳現在告訴我這些,是總算肯面對現實了?」聲音中透露出一股倔降,而她不喜歡這樣。「我也不是不能替妳瞞著導師啦,不過……」每次她這麼說話,顛妮茲就會露出了然於心的微笑,像是還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待。

 

  可是這次顛妮茲沒有笑,她顯得憂心忡忡;而玫第姆隨即也知曉了原因。

 

  有吸血鬼正徐步靠近她們的所在之處。

 

  

 

  ✲

 

  

 

  玫第姆不喜歡洛赫地區。這裡和溫暖的故鄉實在差太多,造訪以來,城鎮總是灰濛濛、冷颼颼,連偶爾露臉的日光與月色都像覆著一層霜;而當這些霜覆蓋在建築表面,增加行走其上的難度時,玫第姆心中的厭惡立刻往上攀升一個等級:她不得不稍稍放慢腳步,免得習以為常的跳躍成為暴露行蹤的絆腳石。

 

  玫第姆躡手躡腳行過矮牆,步履輕盈,連熟睡的浪貓都不受驚動;她來到盡頭,一蹬一翻,轉瞬便上了房頂。玫第姆最引以為豪的就是自己的體能。雖然資歷是倒數的後輩,論實力卻能在同門中名列前茅──甚至比前輩顛妮茲還要優秀。除了腳力外,她的夜視力也很強;曾有同門又嫉又羨,說玫第姆搞不好混有古代吸血鬼的血統。這份「恭維」令她飄飄欲仙,但她心底竊喜完後仍出聲制止對方;她畢竟是獵人,不該和嗜血的野獸被混為一談。

 

  發揮與生俱來的優勢,玫第姆避開過於低矮的房舍、減少反覆攀爬白費的時間,往目標逼近的同時,探測到的吸血鬼氣息也越來越濃烈。會被選為獵人的孩子多半天生就對吸血鬼有感知力,玫第姆也不例外;她側身倚在一柱煙囪的陰影下,感覺空氣中那縷混合了血氣與獸臭的游絲動向愈發清晰,直到伸手就能將它梳理成一束聯繫著目標的繩索。

 

  目標所在範圍已縮小至極限,必須執行下一步驟了,玫第姆心忖。她乾脆放棄了視野良好的房頂,挑準一戶臥室窗口還亮晃著微弱燭光的屋宅,沿著壁面滑下、輕巧降落在窗台附近。她瘦小的身子完美地與燈火造出的陰影融為一體,訓練有素的呼吸方式連吐出的白霧都稀薄得難以辨識。

 

  探知吸血鬼絕不能只仰賴視覺,因為當吸血鬼進入戰鬥狀態,人類的眼睛想跟上那快速的動態僅屬徒勞;但不代表鍛鍊感官不重要。相反地,獵人必須快速尋找對自己有利的地形、時時監督自己的行動,不能將太多訊息洩露給對方。玫第姆知道自己多半已經進入來者的感知範圍,此時的訣竅就不在匿蹤,而是偽裝。這是人類對上吸血鬼時少數的優勢:對獵人們來說,吸血鬼是明確的警戒目標;但在那些野獸看來,人類們就是一群會走動的糧食,隨時等著被大快朵頤,不值得放在心上。也就是說,即使發現某個區域有人類在活動,只要所在位置稱不上可疑,吸血鬼多半只會忽視。

 

  利用好這份掉以輕心,再配合團隊合作,人類不見得會輸給這天生條件優異到犯規的種族。隨著吸血鬼的氣息愈來愈近,玫第姆的心跳也開始加速──對方會發現「我們」的意圖嗎?

 

  終於,吸血鬼出現在玫第姆的視線範圍,從仍然慢悠的步伐看來,對方顯然不將感知到的人類放在心上。玫第姆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緩緩轉動眼珠抬升視線,看到深色皮革長靴、馬褲、長襬風衣,以及腰間若隱若現的佩劍劍柄。

 

  然後她發現來者看上去是個年輕人,體型中等;有一頭紅色長髮,長髮尾端鬈得像團火焰,被紮成一束馬尾垂落,隨著步伐擺盪。而即使退一萬步,辨別不出具體的髮色,玫第姆也可以保證對方絕不會被描述成「黑髮、妖嬈的妓女」或者「白髮、高大的男人」。

 

  ──第三隻。現在洛赫這裡起碼有三隻吸血鬼。該待對方經過後,緊急中止作戰先去和顛妮茲合流?或者……

 

  還沒打定主意,玫第姆立刻發現自己恐怕沒有琢磨利弊的閒暇。紅髮吸血鬼先是往前幾步,接著忽然停了下來。

 

  「妳什麼也不做嗎?」

 

  冷不防,玫第姆像隻耳朵遭揪住的林兔般,整個人被提起來。

 

  她黑亮的眼眸瞪得老大。

 

  「我還等著呢,妳在這裡蹲半天不行動,是嚇傻了,還是還有別的花招?」

 

  紅髮吸血鬼長得斯文,眉宇間卻明顯有股戾氣;他的口氣更帶著鄙夷與微微的惱怒,好像一遭不敬就會出手傷人。但是……

 

  玫第姆佯裝心虛別開視線,瞥見別在衣襟上的金屬製紋章,上面有古語文字與繁複的圖騰,表面打磨得光亮。對方持有家徽,她心想。隸屬於某個家族,受到不可一世的自尊束縛,總之不是隙民。要是顛妮茲在旁大概會說她判斷下得太草率,但她倒認為,危難當頭時比起在那裡猶豫個半天,不如盡快隨機應變吧!畢竟如果對方不是隙民,就還有溝通的餘地;能溝通的話,就可以刺探出我方策略暴露的程度。

 

  「……放開我!」玫第姆蠕動嘴唇,丟出倔強卻脆弱的抗議,「你休想得到我的血!」

 

  「誰想要妳的血了。」紅髮吸血鬼的怒意倒是削減了些,換上一臉難以置信,「王國的獵人現在就剩這點素質嗎?」

 

  「你怎麼……」

 

  「妳的膚色和口音、穿著全都明顯得不得了。」紅髮吸血鬼仍沒有鬆手的跡象,「妳來洛赫做什麼?我知道妳的目標不是我……別再想著問蠢問題,我知道就是知道,從妳偷偷摸摸爬上屋頂起早就都看在眼底。好了,快點回答我。」

 

  從爬上屋頂起就被發現了?這著實令玫第姆吃了一驚。她吞了口唾沫,放棄扯謊的念頭──吸血鬼太擅長辨讀細微的變化,尤其現在對方的專注力正緊咬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是……導師要我來追查一隻隙民。」

 

  「為什麼?」

 

  「他偷了我們的東西。」

 

  紅髮吸血鬼彷彿聽到笑話般噗哧一聲:「妳們的防禦水平也太令人不敢恭維。那可悲的隙鬼偷了什麼?」

 

  ──對方用「隙鬼」這種鄙夷的說法稱呼隙民,口氣中甚至帶著看好戲的心態。看來應該不會是那隻白髮隙民的同黨,玫第姆想。

 

  「就是一些古文獻。」玫第姆抿唇,「是王國圖書館的機密,你再問我也不會回答的。」

 

  「我看那些機密大概不是真的那麼重要,否則也不會派妳這種水準的獵人來。」紅髮吸血鬼忽然像失去興致般鬆手,玫第姆跌坐在地;倏忽,他卻湊得老近,目光如刀刃般鋒利。「──那妳追查的隙鬼,又長什麼樣子?」

 

  「白髮高大……就像是……北方人……」

 

  前一秒還在高興對方被誤導以為我方只有單槍匹馬,下一秒就囈語著吐出答案,玫第姆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正抖得厲害。為了抑制顫抖,她環抱起身子,牙齒止不住喀喀作響。對方已經起身,玫第姆的腦海裡卻還滿滿都是那雙眼眸的威懾力:冷冽的紫灰色,令人聯想到金屬與劇毒。

 

  顛妮茲當時也許也是面臨相同的情況,被渺小、無力所宰制,無法動彈。

 

  「傳聞果然是真的嗎?」無視她的恐慌,紅髮吸血鬼自顧自地說,「這倒是個不錯的情報,謝了。」

 

  玫第姆掙扎著撐起身子。

 

  「不過──」

 

  話音未落,紅髮吸血鬼瞬間消失在原地,紅色馬尾曳出的殘影轉瞬即逝;取而代之是撲了空的兩把刺刀,以及與方才頹勢判若兩人的玫第姆:原本釋放的情緒往內收斂,此時她壓低的身體重心使整個人如磐石般穩固,且雖然剛以人類極限的高速前撲,呼吸卻絲毫不見紊亂。

 

  「果然麻煩的東西還是殺了省事,」與之相反,紅髮吸血鬼的暴戾則明顯怒放開來。「我該問完話就立刻解決掉妳的。」他明顯戒備著玫第姆手上的刺刀:刀刃漆黑,比起金屬更像某種石材,卻鋒利無比。從吸血鬼的眼神看來,那兩把刺刀比玫第姆更被當成不可小覷的對手。

 

  玫第姆沒有回話,她握緊自己的籌碼,展開下一波攻擊。她知道自己手中刺刀的威力,只要能刺中一下,淬入刀刃中的物質就能讓人類天生的劣勢減少許多。

 

  只要一下就好!

 

  過去每一次的戰鬥中,她都這麼想;但總差那麼一點。無論導師、前輩或者同門,都告訴她不要把刺中當成目標,人類若能跟上吸血鬼的速度肯定是運氣垂憐。但她不願那麼想。打磨至極限的刀刃,為的就只是虛張聲勢?玫第姆無法接受,因此她總是在作戰中一次又一次嘗試。

 

  以及品嘗失敗。

 

  刀刃再度撲空,近在咫尺的要害又一次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化為泡影。

 

  玫第姆壓抑的情緒逐漸開始動搖。

 

  這次還是不行嗎?對方顯然還沒被逼到極限,說不定還有所放水;玫第姆痛苦地想著:但這就是現在的我所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不管怎麼努力,「我」還是不行。最後依然必須是「我們」──如果放眼整個作戰,玫第姆成功地沒有讓對方發現另一位獵人的存在,這將為團體帶來勝利;卻是她個人再一次的飲恨。

 

  等將對方誘導至指定的「狩獵範圍」,蟄伏已久的顛妮茲就會為這場戰鬥畫上休止符。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論體能和戰鬥能力,顛妮茲絕對比不過玫第姆,但她是前輩,以及更擅長俐落、完美的收尾,所以這對拍檔的合作無間不會出現別的可能。

 

  鏗!

 

  紅髮吸血鬼似乎觀察完畢、或者終究感到膩味,拔出了劍。剎那玫第姆右手握著的刺刀被硬生生彈開,同時一串血珠濺灑在地,與玫第姆後撤的路徑一致。

 

  「結束了。」吸血鬼說,語氣出乎意料地淡漠,像已經閱畢結局、索然闔上書本。

 

  玫第姆的右手虎口鮮血淋漓。同時紅髮吸血鬼正式進入「狩獵範圍」,她霎時忘了疼痛,竟有點希望顛妮茲不要準時出現;她甚至也忘了,哪怕顛妮茲只是稍有閃失,自己恐將剩下死路一條。

 

  因此當顛妮茲真的沒有如預料般現身接應時,她一時之間只浮現困惑,未被排山倒海的驚惶所淹沒;而這成為她的救命索。

 

  玫第姆在招架攻防的節奏中,彷彿強運加持般,近乎躲掉紅髮吸血鬼痛下殺手的第一擊。當然,這一斬只是避開要害,只要對方補刀,她還是得死;但紅髮吸血鬼的動作忽然就停下了。

 

  他抬起頭,好像留意到什麼更加值得費神的存在,嘖了聲;下一秒,玫第姆眼睜睜看著眼前的人形化為殷紅的流體分解,然後匯集成數隻漆黑的生物,往四面八方散去。

 

  那些生物看起來像貓。

 

  玫第姆站在原地好一會,才慢慢將瞬間接收到的所有情報串聯起來:她猜到自己潛行時的行蹤為什麼會被發現,八成源自那矮牆上看似無害的浪貓;還有紅髮吸血鬼為什麼突然離開,恐怕是查覺到另一位吸血鬼氣息的緣故。他大概追過去了;也不曉得是否短兵相接,而後又發生什麼,不一會兒兩種氣息都消失無蹤。玫第姆開始慢慢往顛妮茲待命的地方移動,這時不安與恐懼終於逐漸滲漏出來。

 

  當四處都找不著同伴蹤影的時候,她的顫慄才完全成形。

 

  並在看到遺落在路邊的標記石時化為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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