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男孩契米在翡翠邸的庭院裡踽踽獨行;雖然他裹著厚毛毯,踏出的步伐仍被寒風凍得巍巍顫顫。今日再度轉陰,草木在缺少光源的庭院裡疏落成空有輪廓的剪影,黑暗像綢緞般覆蓋其上,使一切遠近更加曖昧難辨;但對於契米而言,這和月色清朗的夜晚恐怕只有氣溫或者濕度的差別。他慢慢摸索著前進一步、又是一步,讓熟悉的磚頭與牆面斑紋為其引路。
契米最後來到目的地,一棵枯枝上零星掛著殘葉與霜雪的樹下。他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接著便打算要離開。只是剛走沒幾步,他忽然又停了下來、仰起小臉探問:
「……是可可在那裡嗎?」他稍稍提高音量,「是可可對吧?」
好一陣子,回答他的只有靜默;但緊接著,停在樹梢上的所有黑鳥全部鼓翅飛起,擦過細的枯枒、發出沙沙聲響。
不久後,黑髮黑衣的偵探已站在男孩身後的樹下。
「是我,萊曼特。」萊曼特說,「前陣子有來拜訪過。」
未預料到咫尺處會突然傳來人聲,契米嚇一大跳;隨後的答案更令他顫了顫;但他努力不表現得太明顯。
「夜、夜安,萊曼特先生。」他轉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小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只是隨便猜的,因為可可最近很愛躲在樹上,再突然跳下來嚇人……」
「不需要道歉。你在這裡做什麼?」
「來探望小鳥。」男孩伸手摸索一下、碰到樹幹,然後以此為基準點往地面比劃:「牠睡在這裡。」
原來那隻生物最後沒有活下來,萊曼特心想。他在腦中轉了一輪常見的應對,從中揀選最為簡短的說詞:「請節哀順變。」
契米若有所思,遲疑片刻後開口:「萊曼特先生早就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
「就是……小鳥沒辦法留下來這件事。」契米慢吞吞地說,「那天後來,我和可可一直在爭要叫小鳥什麼;結果弗克納先生仔細看過以後,說要做好和牠說再見的準備,最好也別取名字。」他再度仰起小臉:「萊曼特先生那天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我沒生氣。」萊曼特想了一下,補充:「我那天身體狀況不佳,看到血讓我更不適,只是因為這樣。為什麼認為我會對小鳥的事生氣?」
契米支支吾吾:「對不起、因為、呃──以前我曾經偷偷藏起闖進家裡的松鼠,被姊姊念了一頓。她說那隻松鼠受了重傷,已經不行了,養牠只是讓牠痛苦更久而已。所以我猜,大人是不是都會那麼想……」他的表情侷促不安,似乎還有話沒說出口;但更多的疑問終究被吞回肚裡。
「我不認為蓮娜小姐的想法有什麼問題。」
「萊曼特先生也覺得──」
「不,我沒特別思考過終止或延長生物壽命的事,所以暫時沒有想法。不過,」萊曼特頓了頓,「我認為你的推論不完全正確。」
「咦?」
「也有人不是那麼想的。那天要你們帶小鳥去找管家的是夏彌爾吧?如果他也不贊同幫小鳥包紮,就不會那麼說。」
「也許他當時還不知道……」
「關於此事沒有足夠證據。說不定他即使知道,還是希望你們能照顧牠直到最後。」
契米好像接受這個說法。他說:「夏彌爾先生人很好。」接著用力吸了吸鼻子,將後續的話語藏在鼻音裡:「他也讓我留下來了。」
每個字萊曼特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沒特別說什麼。
「你看起來很冷。如果不進屋去,晚點大概會發燒。」
「有……有一點,其實我是偷跑出來的,對不起。」契米挪動腳步,摸索著往主屋的方向走,「夏彌爾先生說過晚飯後最好就不要離開房子,平常弗克納先生也會盯著我們。不過今天剛好家裡有客人──啊,不是說您,是另外一個先生。」
萊曼特知道契米說的是誰。考古學家賽羅,也曾出席當初的翡翠邸晚宴,似乎與評論家博杜安熟識。正因如此,萊曼特本以為夏彌爾是為了蒐集失蹤案情報才邀請對方;但根據方才鳥禽在餐廳裡聽到的談話內容來看,卻並非如此。
他們討論的是關於洛赫的歷史,以及位在貝爾達能東南方、名叫維樂媧的王國的事情。洛赫座落在貝爾達能最北邊,與維樂媧王國相距甚遠,萊曼特一時並想不透為何會將兩地放在同一個話題裡討論。
考量到賽羅的專業,也許兩者在千百年前真有什麼千絲萬縷的關係吧?但夏彌爾又為何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在萊曼特聽起來,白髮貴族並非純粹附和考古學家的滔滔不絕,甚至也提出幾個深入的觀點,可見他對此事頗有研究。這是他的個人嗜好嗎?或者有別的意圖?
萊曼特跟上契米的腳步:「那個人常來嗎?」
「好像是最近才來的。可可說以前家裡都沒有訪客的,可是現在除了『全身黑漆漆』的先生以外,還有個『講話很大聲』的人也會出現在家裡。他好像叫作──叫作──」
「賽羅?」
「對!是賽羅先生。您怎麼知道?」
萊曼特沒有回答契米的問題;他看見只穿著黑色襯衣的白髮貴族冷不防出現在不遠處的門口,雙手環抱胸前。萊曼特正欲出聲招呼,對方卻微笑著搖搖頭。
「……怎麼了嗎?萊曼特先生?」
「沒什麼。我認為你快點進屋去比較好。」
✲
「我另外準備了談話的處所,餐廳正在收拾。」夏彌爾領著萊曼特在翡翠邸的長廊上前進,「你應該已經用過晚餐了?」
萊曼特點點頭。「賽羅先生已經回去了?」
「……雖然算是否定你的謀生手段,我仍得說,竊聽他人飯局的行為並不值得嘉許。」
「若你沒有做出類似的行為,也無從得知我旁聽了你和賽羅先生的談話。」
「只是讓幽靈定期彙報宅邸周遭的情況罷了,況且這裡是我家。」夏彌爾頓了頓,「如果你願意告知餐廳周遭哪裡有能讓鳥禽通過的漏洞,倒是不勝感激。弗克納正為此頭疼得不得了。」
「翡翠邸是你的所有地……」萊曼特思索一會,道:「但是活人才有繼承權。」
「你聽過權狀買賣嗎?」
「略有耳聞,近年似乎很常見。」
「那即使我用了這種方法也不奇怪吧。」
「宅邸的僕人們呢?」
「他們本來就是這裡的居民。老管家弗克納、廚師羅瑞,打從生前就為翡翠邸盡心盡力。」兩人來到一扇單扉門前;夏彌爾伸手向門把,卻停下動作,轉身挑眉:「只是猜測;萊曼特,你接下來是不是打算探問我在世時的出身?」
「是。」
萊曼特老實承認。數日前兩人確立了合作關係,萊曼特承認自己的吸血鬼身分、夏彌爾也「展現誠意」透露自己並非生者的事實;但圍繞著夏彌爾的迷霧仍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即使知道他能使役幽靈、甚至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他的過去仍撲朔迷離。夏彌爾對吸血鬼的知悉顯然高過常人;雖然他否認寄出那封無屬信,老工匠佛卡夏目擊「北方血統男人」的證詞仍令人難以忽視。也許每絲關聯性都微乎其微,全部串接在一起仍難以輕易斷言一切純屬巧合。
但顯然這些碎落的拼圖要湊出全貌,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若我略過不答,你會介意嗎?」
夏彌爾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很難不去懷疑我和那封送到你手中的無署信有關,畢竟北方人在洛赫地區十分罕見;但那和現在的案件、或者你追尋的目標並無具體關聯,至少我的判斷是如此。因此,即使我將自己的過去向你娓娓道來,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說個沉悶又冗長、絲毫不振奮人心的故事罷了。」
萊曼特望向夏彌爾那對綠眸。吸血鬼擅長用視線施壓,也熟知如何抽絲剝繭人類眼神中隱含的信息;但認識至今,萊曼特從來沒能完整解讀夏彌爾的思緒。
「我同意先處理失蹤案,」他告訴夏彌爾:「畢竟我今天是為此而來。不過在完成預定的事項後,希望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會視情況盡力而為。」夏彌爾說,接著打開單扉門。
從格局看來,單扉門後的房間原本應該也是起居室;但與上回萊曼特造訪的那間不同,這裡十分空曠,且髒污破舊的地毯上有拖動家具的痕跡,應是將原本的家飾全數搬空的結果。現在房間裡只剩一張圓桌、兩張高背椅子,久未補充柴薪的壁爐,以及將窗玻璃嚴實遮蔽的厚窗簾。
「我照你的吩咐讓弗克納準備了,他邊盡可能挑選看上去還過得去的家具,邊說『怎麼弄都怪像審問間似的,萊曼特先生真是這樣要求的嗎』。」夏彌爾點燃蠟燭,放到桌上,「老實說現在我也有相同的感想;即使那天我要向倫尼問話,也沒成如此陣仗。」
「這樣就可以了。」萊曼特走到窗前檢查,「比我自己的房間還合適。」
「你喜歡待在這種完全捨棄舒適度與美感的地方?」
「短時間來講這樣正好,空間越單純,越容易專注。」萊曼特說,「如果要長久住下,再多一張床會比較好;文件多的時候,大概會需要書櫃……最終還是會像我現在的住處;但是這裡這樣也未嘗不可,因為真正不可或缺的只有這個。」他扯了扯窗簾布。
「現在是晚上。」
「讀取記憶的時長很難控制;如果我有可能直到早上都還沒清醒過來,就得待在完全阻隔陽光的地方。」萊曼特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如果你沒打算待在這,連蠟燭也沒必要。」
「我在這會干擾到你嗎?」
「不會。」萊曼特搖搖頭:「但你待在這也只能枯等,不如去睡覺。」
「那無妨。」夏彌爾笑道,「自從我死後,所謂睡覺就只是一直在黑暗中枯等早晨來臨罷了。」
萊曼特不再回話,閉目養神。他開始探索體內流淌的血液,找到新攝入的部分──由行商人安格斯入手的、佛卡夏的血。一日前,安格斯在酒吧「巧遇」了採辦後剛回到洛赫的佛卡夏。對方顯然還不知道自宅與工房已遭人清查,正悠悠哉哉地和老闆閒話家常;安格斯藉機混入對話,最後在老闆的建議下攙扶喝得爛醉的老工匠回住處。
而老工匠的血也就這麼手到擒來。和倫尼或者伊絲梅不同,安格斯的做法更加謹慎:不在可能被目擊的場所下手,且錙銖必較,絕不多攝取超出所需範圍的血液。從頭到尾不知情的老工匠最後在工房躺椅上呼呼大睡,行商人則佯裝將之轉交給住在工房二樓的房客照護;數小時後,揉著惺忪睡眼醒來的佛卡夏才發現自己不在家的期間出了什麼事。
老工匠雖然緊張地拽起萊曼特問東問西,但當萊曼特反問,他卻又各種含糊其辭,顯然不願透露自己為什麼會被魔法師貴族找上門。萊曼特也不追究,畢竟真正的解答早已到手;只是為求安全起見,他決定先與夏彌爾會合才進行記憶的深入解讀。
要撈起那些潛藏在人類血液中的零碎片段,必須全神貫注;如果萊曼特親自吸血,也許在吸食的當下就能讀取,然而礙於他的心檻始終無法驗證。那些由化形身分蒐集來的記憶,最初只是一隅光景、幾段聲響,以及各種相互纏繞的情感與思緒,和血液黏膩濃稠的殷紅混雜在一塊,十足不起眼一如礫土。
面對這一大團混沌,首先必須從吸血的當下著手;這是萊曼特最感到棘手的部分:雖然將牙齒刺入人類肌膚、吸食血液的是化形身分,當下的記憶仍歷歷在目,惹得他作嘔;但他不得不忍耐,才能繼續下一步驟。
佛卡夏被吸血的當下沒有意識,因此幾乎讀不到恐懼與驚惶。這讓萊曼特下潛時少了道阻礙,卻也使記憶的線頭更加難尋;所幸隨著耐心篩選,他終於還是找到一個適當的片段──佛卡夏和酒吧老闆嘮嗑起某年到來之日期間,有位外地人誤闖貴族庭園的八卦。佛卡夏一談到貴族的庭園,便想起女兒剛嫁入伊凡·沙利文家時的種種,情緒漣漪隨之擺盪,從礫土中結晶出閃閃發光的原石。
萊曼特捻起那道細小的閃光。就從這裡下手吧,他想。
輕輕晃動與之相關的記憶片段,在血液中淘取,老工匠佛卡夏對女兒的思念逐漸建構出完整的記憶風景;雖然偶爾會有無關的雜念摻入,只消小心剔除就能避免混淆視聽。最後萊曼特得到的是一段近乎完整的回憶──且發生在不久之前。
那是一段夜晚的記憶。老工匠穿著大衣、獨自站在一片樹林中;明明眼前有條好走的小徑,他卻站在地面崎嶇難走的林木間,不像在找尋失物、也不像是小解前後。他手中拿著某樣物件,木頭質地、鑲嵌著金屬、表面紋路細膩而複雜。他顯然熟悉這個物件的使用方法,像是抓著救命稻草般握得老緊;同時卻又想要將其往樹林中扔去,而後一走了之。
他在等待執行某個任務。這項任務令他五味雜陳,其中最明顯的是恐懼與憤怒,還有某種抑塞難辨的苦澀在喉間翻滾。每當那股情緒出現,女婿伊凡·沙利文的身影也隨之若隱若現。
佛卡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且他不喜歡那個展開。他腦中不斷浮現那些失蹤案傳聞中下落不明的人,同時想著:應該要阻止接下來的事情──然而每當他開始猶豫,恐懼就會拼命將這股衝動壓抑下來;緊接而來的憤怒、以及那股抑塞難辨的情緒,則又衝撞著恐懼,希望能使其煙消雲散。
在情緒角力達到頂峰的時刻,老工匠再一次想起他嫁入豪門的女兒薩拉、其夫婿伊凡·沙利文;然後彷彿想要甩去他們的影子,他先是用力搖搖頭,腦中浮現應當出現的一輪滿月,有如追尋光明的憧憬般,他抬頭看了天空。
天空一片灰霾,只見雪花紛飛。
這讓老工匠下定決心──他行動了。接下來的記憶模糊且混亂,但萊曼特找到通往另一段記憶的路徑:讓渡晚宴邀請函那天,無論是談起失蹤案,或者要求代替出席的時候,佛卡夏心中都浮現了類似的情緒。
萊曼特想起老工匠大衣上的雪水。
雖然無法完全確定,林中的那段記憶有高機率發生在望一日的晚上,同時也是蓮娜失蹤的夜晚。只憑讀取到的情報,很難判別佛卡夏所在的位置是否接近蓮娜遺落花鞋的處所;但他所參與的行動確實聯繫到失蹤案,且伊凡·沙利文也與這場行動脫不了干係。按照夏彌爾先前提供的情報,沙利文與渴望恢復魔法師政權的「奧勒拉秩序會」有關;佛卡夏則是其姻親,並在地位上有所不平等。若沙利文作為秩序會的一員,以薩拉的幸福脅迫佛卡夏執行某些任務,他即使不願意也得答應。
──但是給我邀請函的那天,佛卡夏卻希望我能好好調查失蹤案的線索;執行任務的當下他也出現類似的情緒,萊曼特心忖。也許就是這股情緒促使佛卡夏違背命令,導致托馬斯那幫人找上門來。萊曼特沒辦法理解那股情緒、無法找出確切對應的名稱,但它是如此強烈,牽動了所有的記憶碎片……
滴淌的紅色忽然纏住萊曼特的手腳。周遭的記憶碎片變得混濁,同時各種情緒彼此滲透、融合,主宰了佛卡夏行動的抑塞情感將這一切都併吞、吸收成壯大的陰霾,直往窺伺者的腦門籠罩下來。不能再沉浸其中──萊曼特感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擺盪,被他人強烈、鮮明的情緒刺激,然後從表面逐漸溶蝕。
萊曼特將這些情緒盡可能排除出去。他把所有喜怒哀樂的團塊統統驅離腦海,將被不屬於自己的色彩所侵蝕的表面一層層刮除,使內心空蕩、不受重力所拖沓。
黑髮偵探從殷紅的記憶流域上浮,冒出水面。
他聞到周遭飄散著灰塵的氣味,空氣冰涼;氣流在不大不小的區域走得緩慢,路徑勾勒出一個單純的方形空間;自己腳下是破舊的地毯,雙手肘在木製的桌上;他讓感覺遊走到指尖,再緩緩動了動整隻手,從衣袋中掏摸出金屬製的家徽。
褪下手套,他輕輕撫過家徽磨損的表面。那個觸感十分熟悉,熟悉到讓他認為早在五個月以前、更加久遠的從前,自己便已習慣如此動作:在心中反覆默念某段音節;先張手,再握拳,將家徽包覆在掌心,緊緊握著,讓細緻的凹凸深深掐進皮膚,直到彷彿與血肉合為一體,直到他終於感覺自己真正回到此時此刻此地。
萊曼特睜眼。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是維持著相同的表情與坐姿;但桌上那根蠟燭卻已燒得極短、短得滅去了火光,室內因此沒入黑暗。萊曼特突然意識到夏彌爾此時應該沒辦法看見自己。
「夏彌爾,」他開口,「在告知情報以前,我想先談談稍早沒問的問題。」
「請說。」夏彌爾的聲音沉穩,絲毫沒有歷經漫長等待的倦怠。
「面對我的提問,你說你會盡力而為;這是指如果你不想回答,就會拒絕對吧?」
「差不多。」
「那天在我的住處,我有告訴你我的情況吧?我沒有記憶,只記得五個月內的事情,更早之前一概想不起來。我答應全力以赴於你的委託,且不隱瞞任何相關情報;作為交換,你答應在找回記憶上協助我──那麼,如果現在我想問的問題,關係到我們的合作呢?」
「目前我的委託就是調查洛赫的連續失蹤案。」
「對,我盡可能幫你蒐集情報,你則答應協助我找回記憶。我失去的記憶包含對自我的認知:我知道自己是吸血鬼,知道致命的弱點和如何迴避危險;但有些事情我無法解釋清楚,例如為何對吸人血感到厭惡?」萊曼特說,「而你似乎在碰上我前就對吸血鬼有些理解。」
「也許不比你知道的多,很多都是道聽塗說。」
「但那畢竟也是要經過打聽才能入手的情報。」
「所以你打算問的問題是?」
萊曼特思忖片刻,說:「你曾遭遇過其他吸血鬼嗎?」
「原來如此。」夏彌爾笑了起來。「這我倒是能回答──」
「我想聽的是詳細過程。」
「可以。」
白髮貴族發話時,始終泰然自若地望著前方。他的目光沒有聚焦,恐怕視野範圍內只是一片朦朧的黑暗;而黑髮偵探則清楚將這一切看在眼底。
但即使在這黑暗的主場,萊曼特依然無法洞悉夏彌爾的想法;他之所以輕易答應述說遭遇吸血鬼的經驗,是因為那不足以暴露過去,或者認為將秘密告訴合作對象無傷大雅?
唯一可以確信的是,明明沒有根據,萊曼特卻願意相信對方不會輕易違背承諾──他想起夏彌爾口中所謂的誠意。與契米交談時,男孩將夏彌爾評價為「人很好」,應當是將收留的行為聯繫到善心與溫柔的本質;但在萊曼特看來,夏彌爾始終與人保持著某種過分潔淨的間隔,且是刻意為之。在那道距離下,夏彌爾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根本無從判斷;但如果他拋出某些「什麼」,還是能夠越過間隔傳遞過來。
萊曼特確實感受到了,並且開始產生信賴。
如果信賴算一種情緒,那麼這也許是個好的開始:強烈的情感能左右記憶,他說不定會因此回想起些許過往。剛才從佛卡夏的記憶中復歸時,不就有跡可循嗎?
萊曼特收起家徽,戴好手套,從椅子上起身。
「那麼下次來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你遭遇吸血鬼的經驗。」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燭台,「距離天亮所剩時間不多,還是先處理失蹤案的事要緊。我們換個地方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