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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弗克納醒來,習慣性地以雙手撐起身,雙腳穿過床板直接來到地上;目光一轉,窗戶便自動敞開。他來到窗邊,朝陽遠在雲層的隔絕之外,洛赫灰濛的天百年如一日,翡翠邸晨間帶著水的霧氣亦同。但此刻弗克納感受不到濕度,拂動樹梢的微風從他的身體穿過。

  比起剛往生的那段日子,近年來他清醒的時間已有愈來愈長的趨勢;

但每當夜幕深沉、燈火都已熄滅,大宅僕人們的熙來攘往與各式各樣的生

活噪音也歸於平靜,總有幾個小時,他的意識會像被帶往夢境般昏沉而缺乏

條理。生前與死後的記憶混攪著思緒,直到化作一團無以名狀的泥濘,而意識在其中載浮載沉,似醒而非醒。就他所知,大部分的幽靈都共有這段昏沉的時刻;就像常人需要睡眠一般,即使不在午夜,一天之中也總有一段時間無法與之溝通。這說不定是件好事,他實在無法想像長達二十四小時都無可遁逃般地清醒著。

 

  弗克納來到起居室門口,一如往常,爐火前的扶手椅上已經有人了。他輕扣門把,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便轉頭過來:「早啊,你起來了。」橙黃的爐火在雪白的頭髮上映出溫暖的光暈;火光在他眼中形成跳動的星點,將碧綠的眸子染成柔和的暖色,看來久違地生意盎然。

 

  一時之間,竟讓弗克納想問「今天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但他隨即打住念頭,嘆了口氣,說:「早安,這句話總讓我覺得自己好失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就早點習慣當今翡翠邸的隨興作息吧。」

 

  「您還是……」老管家張口欲言,他心裡清楚,每當憂心冒犯別人時,自己總改不了這份顯而易見的忐忑顧忌。

 

  「如你所見,一直都思緒清晰。」夏彌爾擺擺手,從扶手椅中起身,走向窗邊。「我剛才一直在想,等湖冰全部融化,可以剝那些樹皮來造小舟。」

 

  弗克納順著夏彌爾看的方向望去,窗外湖的對岸、以冷杉為主體的樹林中,在岸邊有寥寥幾棵白樺樹,柔韌的樹皮彷彿塗抹著潔白的雪色,被深色的樹林襯得纖細明亮。

 

  「那些樹已經長得這麼高了啊。」

 

  「我也正在想這件事,你還記得播種時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那會兒啊,才剛給老宅邸重新規劃,每天忙進忙出、量東量西……」弗克納回想,「有一天早上,您卻突然拿出一袋種子,說要帶可可去種樹。」

 

  「可可那時連話都還講不清楚,要幫她安排一個有教育性的活動可得絞盡腦汁。」夏彌爾笑道,「而且大家也需要休息,對吧?」

 

  「沒有比勞動數日後來一個休閒的午後茶會更愉快的事了;只可惜……那隊旅行藝人來得真不是時候。」

 

  夏彌爾聞言大笑。「翡翠邸鬧鬼的傳聞如此遠近馳名確實多虧了他們。『湖邊水鬼的饗宴』,光是杯盤飛起來的方式就有好幾個不同版本。」

 

  老管家看到宅邸主人對此事一笑置之,也露出放心的笑容。

 

  「時間過得好快,現在樹已經長這麼高,旅行藝人也不流行了……」弗克納感嘆,「現在的人都上劇院了吧?」

 

  「是這樣沒錯,表演者的社會地位也提升了許多。」夏彌爾點頭。

 

  「我生前也陪老主子的少爺去聽過幾次歌劇,雖然沒能坐下欣賞,但在旁看著還是不習慣哪。」弗克納說,「當年少爺就是嫌旅行藝人不夠高尚,還為此和老主子爭論了半天——唉,現在估計有錢也請不到了。」

 

  「往東部找,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畢竟這些新文化一向是從首都那兒傳來的,要深入內陸需要點時間。」夏彌爾坐回扶手椅,把堆疊在桌上的紙張重新放回腿上。「天天面對森林和這座湖總給人一種安詳寧靜的錯覺,其實最近鎮上也不怎麼平靜了呢。」

 

  「是指您和萊曼特先生正在調查的失蹤案嗎?哎呀,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這些年下來,洛赫的變化還是挺大的。」

 

  「不過這麼多年來,您的行事風格倒是沒什麼改變哪。」弗克納不由得想這麼說。

 

  「怎麼說?」夏彌爾頗具興味地抬起頭。

 

  「我很贊同您收留那個小男孩的決定,老實說,我還以為您會先將他安置在育幼院。」弗克納說,「但您就如同當初幫助我們這些遺願未了的幽靈一樣,還說要替他找姊姊,我認為您一直都充滿善心。」 

 

  「沒想到你是這麼解讀的。」夏彌爾笑道,「如果我說這一切都只是交換條件呢?畢竟要不是有你們這些老住民的協助,光熟悉洛赫的風俗民情和聘請合適的僕人就不知道要花上多長時間。」

 

  「是這麼說沒錯,但可可就不是這樣了吧。」

 

  久居翡翠邸的弗克納自然知道,女孩不僅無法像一般幽靈依靠意念完成生活瑣事:開關門窗、遞送信件、打掃做飯……;對外頭的世界也毫無概念,更遑論為亟欲融入洛赫的異鄉人提供什麼實質上的幫助。

 

  「那男孩也是。尤其是現在的時間點,收留他對您的事業——不,其實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弗克納沒將話說完,有些話說出口就顯得太刻薄了,何況他的本意只是想對收留一事表達肯定。

 

  「現在的時間點是我籌備多年後打進貴族交際圈的關鍵期,且正應當心無旁騖地調查失蹤案,我知道你的意思。」夏彌爾露出了然於心的微笑,語氣裡沒有責備的意思。「那就是我個人因素了,只是想起從前也曾經很無助。」

 

  「無助?」弗克納不禁複述出聲,「從沒聽您說過哪。」

 

  夏彌爾卻沒有回應這個話題。「我小時候住在白樺森林裡,從小就愛幫我父親剝那些樹皮,他會拿大塊的樺皮來做船底,塗上松脂後可以防水,結實耐用還輕便得很。」他低下頭,手中的筆一會兒謄寫卷軸上的資料,一會兒又像思考著什麼似地停止擺動。弗克納沒法瞧見他的臉,只聽得他繼續說:「雖然委託工匠造船也行,但自己動手也不啻是個特別的體驗,是吧?」

 

  「咦?我還真不曉得白樺樹能造船……」

 

  「等春天弄一些松木來做骨架。」夏彌爾的語氣裡帶著笑意,「洛赫是個泛舟的好地方,何況我們宅子旁邊還有個翡翠湖,真令人難以置信這幾十年來竟一次也沒嘗試過。」

 

  弗克納正想接話,卻聽到可可的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且隨著距離愈來愈響亮;最後顯然放棄了門,選擇穿過最接近來時方向的牆,穿過壁爐出現在兩人面前。

 

  「……夏彌爾夏彌爾夏彌爾——」

 

  「早安啊,可可。」聽聞女孩近在咫尺的聲音,夏彌爾沒抬頭,只隨口招呼:「請養成從門進出的好習慣。」

 

  「早安!」可可大喊,「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故事書呀,就是有黑夜使者和飛天帽的那本!」

 

  「我想可可說的應該是《南方森林故事集》,我翻遍了嬰兒房和主屋的書窖都沒找到。」弗克納說,他昨天可有一頓好找,只可惜一無所獲。

 

  「我很確信我也沒看到。」夏彌爾搖頭,「妳還記得上次讀它是什麼時候嗎?」

 

  「唔,不久之前……應該,」可可遲疑了一下,「可可讀到不懂的單字,還問了弗克納的!而且那天大家還有一起去塔上看到來之日的煙火。」

 

  「哎呀……真對不住吶,不過我們每年到來之日都是這個行程,我真的不記得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弗克納搔搔唇上的八字鬍,「我也是老糊塗了。」

 

  「別介意,可可自己也不曉得那是幾年前。更何況要將以年計算的時間稱為『不久之前』也稍嫌勉強了些。」夏彌爾說,接著轉向可可:「我再請人幫妳留意吧,這幾天會有許多外來的攤商,說不定能找到一樣的。」

 

  「可是可可現在就要,人家答應契米今天要唸給他聽的!」可可用力搖頭,「明明不久前還在的……可可現在就想要!」

 

  「那我恐怕愛莫能助。」夏彌爾毫不動搖,不慍不火地說:「這棟宅子這麼大,如果妳自己都不清楚放到哪去了,也沒人會幫妳記得。重要的東西要自己收好才行。」

 

  可可嘟嘴不作回應。

 

  夏彌爾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往書櫃走,目光隨著輕掃過書脊的指尖移動,「我相信契米不會介意妳改唸其它故事給他聽的。我看看,例如——」他從書櫃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硬皮書翻開,「〈仙女與紫色夢境〉、〈三個許願池〉、〈愛哭鬼骷髏〉,我記得這些妳都很喜歡……嗯?」

 

  一只淺紫色的片狀物從書頁中飄了出來,盤旋幾圈後落在地毯上,夏彌爾抱著書彎下身,「這是什麼?」

 

  「啊!」可可大叫,「窩石藍,是夏彌爾給我的!」

 

  「『窩石藍』?」夏彌爾的困惑一閃而逝,「什麼時候的事?」

 

  可可像好不容易逮到反擊機會一般,露出得意的表情:「看吧,夏彌爾也會忘記。那天你唸了〈仙女與紫色夢境〉給我聽,還送我一個花。可可覺得枯掉好可惜,弗克納就說可以把小花摘下來夾在書裡。」

 

  老管家有那麼一瞬間等著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疑惑地轉向自己尋求解答,但他很快便明白現任家主的記憶力恐怕不是常人所能企及,只聽夏彌爾恍然大悟地擊掌:

 

  「啊、是歐石楠嗎?我想起來了。」他撿起乾花端詳一番,聲音倒有幾分懷念,「那天早上我去了林德曼邸一趟,覺得他們的花叢煞是好看,就問了一旁的園丁那是什麼花。」

 

  「可可覺得……契米會喜歡這些故事的。」女孩態度一轉,「夏彌爾!我要身體,我要翻書。」

 

  「改變主意了?」

 

  「我很喜歡夏彌爾唸〈仙女與紫色夢境〉給我聽,也喜歡那個紫色的花,我覺得契米也會喜歡的。」可可扭捏道:「當然,由你來唸更好……」

 

  「看來帶有回憶的物品比較能振奮人心,是不是?」夏彌爾一笑,說:「現在妳有能力讀懂了,就由妳來當帶給契米驚喜的人吧。」

 

  樺皮船也是帶有回憶的物品嗎?老管家心想,這才驚覺稍早家主其實並沒有解答自己的疑問。

 

  弗克納看著夏彌爾將手伸向女孩:淺玫色的魂魄濃淡不一,淡的地方幾乎沒有輪廓,稀薄的色彩和後方的景象難以區別,流動時才能依稀辨認其存在;濃的地方線條明顯,飽和的色彩能遮蔽光線,流動時才會驚覺那並非實體。眼見以夏彌爾的手掌接觸面為中心,飽和度正往周遭擴散而去,光芒漸漸聚攏,勾勒出明確的形體,而後化為實際存在的血肉。

 

  他還記得,夏彌爾初來乍到時,在嬰兒房裡剛遇見形象還十分模糊的可可,便近乎篤定地說那並非她實際的形態,接著一抬頭便找到了答案:掛在嬰兒床前那幅畫中的女孩,有著和可可一樣的容貌。那幅肖像畫的是誰弗克納心裡有數,是他還在世時所服侍的老爺的胞妹;他同樣知道的是,可可被拋棄在翡翠邸的年代起碼要比那還晚上四、五十年。據夏彌爾所推論,嬰兒對自身的樣貌雖然毫無概念,但可可卻有著強烈的求生意志,才依照畫像裡的女孩構築了自己的形象;這也是為什麼她在精神不濟時經常會失去自己的輪廓,一如從契米家回來的那晚。

 

  不出一會兒,可可·格陵佛羅蘭特踩著圓頭緞帶鞋的雙足,便踏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了。她難掩興奮地將厚重的大部頭搬到椅子上,自己則蹲踞在地,翻動陳舊的書頁,開始不太流利地將書中字句朗讀出聲。

 

  「可可沒吵著要吃早餐,這還是第一次。」弗克納悄聲道。

 

  「令人欣慰到值得大肆慶祝。」夏彌爾打趣,「你去和羅瑞說,我們今天就在這兒吃三明治吧。」

 

  弗克納點頭,轉身正想往廚房走去,就在這時,一陣布料的騷動聲從身後傳來;回頭一看,厚緞布簾在風中拉張成波浪狀。

 

  敞開的窗前,一名形象雍容華貴的幽靈女性怒目佇立。

 

   「夏彌爾,怕是沒時間讓你悠閒吃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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