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馬斯·奎多躺倒在南街區的陋巷中,昂貴大衣上的金色繡線黯淡無光。陰溝傳來陣陣刺鼻的氣味,讓他感覺自己好似即將溺斃於貧窮與腐敗的泥濘。他顫抖地想要將手伸進口袋檢查那只昂貴的懷錶是否還在,卻遲遲無法移動分毫;這讓他更加恐懼,像條擱淺的魚般無助,嘴巴開開合合卻只能發出可笑的氣音。
這是打劫嗎?他現下最想弄清楚的就是這點。他還記得方才那妓女是如何纏住正準備打道回府的自己,用獨特且迷人的菸嗓好說歹說,說服他用低於行情的價格待到朝陽初升。
「等到來之日開始,生意就不好做了,我是指像我們這種沒人罩的個體戶。」她說,塗著蔻丹的指尖在托馬斯的鎖骨打圈,「那些外鄉人的錢確實好賺,但不屬於我們;正因為條條是大魚,大家才要成群結黨地搶。而且上頭最近似乎有意整頓市容……」
托馬斯起先沒興趣,但她越說他便越心動。不是說詞本身吸引了他,這種搖尾乞憐的台詞多數妓女都能倒背如流;吸引他的是眼下這位風塵女子的口吻與氣質。他猜測她應該受到哪位有錢商人、甚至其他貴族的包養,卻收不了玩心,乾脆穿回流鶯的裝扮、趁閒回老地方勾引陌生的客人。她聽起來一點也不像缺乏溫飽的可憐娼妓,倒像是尋找樂趣的遊人。
也就是說,如果在這裡睡了她,就算是開某位大佬一個天大的玩笑。
作為低階貴族,托馬斯心底一直帶著某種不平衡。在平民眼中,他既是魔法師,生活又富裕,理應受到欽羨;但實際上,無論在其他貴族面前,或者以魔法師的身分參與協會的時候,卻總輪不到他發言。他能做的就是不斷點頭稱是、微笑附和、為高階貴族鼓掌,而那些上位者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尤其是現在在協會中的掌權人——他永遠忘不了當自己質疑最新發派下來的任務時,對方是怎麼看也不看他一眼,僅用輕蔑的口吻說:「你思考也沒有任何幫助,照做就對了。」
托馬斯想到這檔事就來氣,而這股憤怒在意亂情迷的催化下轉變成低猥的性慾:先前為了任務與一名女傭搞些心心相許的幼稚情愛,可說是無趣到極點,如今死灰復燃的慾求正燒得猛烈。他一邊在心底盤算著等等該讓眼前的婊子說什麼汙言穢語,好滿足自己打倒高階貴族的想像,一邊將符合數額的銀幣塞入妓女手中。
「好了,妳這騷貨,帶我到辦事的地方去。」他壓住喉間粗重的喘息,感覺下體在對方若有似無的觸碰下鼓脹,「別告訴我要在這裡搞,那得還我一半的錢。」
「你很想要嘛,即使在這麼危險的地方,也願意付一半的錢?」妓女打趣道。
「住口,接下來開始妳只准說我想要聽的。我想想,首先妳假裝自己是沙利文夫人——」還沒說完,托馬斯的嘴便被對方用指尖抵住。倒是挺有情趣,他喜歡這種挑逗,便一口咬住她的指尖。見他這麼做,妓女那對灰紫色眼眸笑得像兩道月彎。
「別急,我這兒也有東西想要得不得了呢。」
下一秒,劇痛從托馬斯的口腔擴散開來。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只看到妓女從他口中抽出的指甲尖端嵌著某個象牙白上微微泛黃的固體,以及與大量唾液攪拌在一塊的血絲。
他想要尖叫。那將帶來多麼恥辱的結果都無所謂,唯有如此才能將胸腔中塞滿的恐懼宣洩出來;但是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妓女卻突然給他一個長吻,同時發出汁水淋漓的聲響。托馬斯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從左門牙處的空洞不斷流逝,連同僅存的氣力一起。
然後終於結束了。他順著牆面像塊破布似地癱軟滑落,最後躺倒在地上。「謝謝你呀,客人。我想這樣就足夠了喲!」妓女邊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語,邊輕輕鬆鬆地——雖然意識渾沌但托馬斯敢發誓自己絕對沒看錯——捏碎了那顆門牙,往陰溝裡一扔。
逐漸遠去的鞋音宣告危險解除,可他一時半刻卻再也爬不起來。托馬斯努力想說服自己這只是打劫,雖然他一點也不希望丟掉那隻金懷錶,今晚已經夠糟了,沒必要雪上加霜;可是對方是個豔賊會讓他好過很多。當妓女的唇齒與托馬斯交錯在一塊,他奮力想用舌頭抵抗,卻舔到某種銳利的尖端。如果那個女人不是強盜,那麼……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許思考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會更有幫助,片片雪花正逐漸覆蓋他的身體,奪走他的體溫。就算這裡是鎮上,仍有可能遭遇失溫的危險。
「有欸有嗯翁夠……」有沒有人能夠幫幫我?他終於勉強出聲,企圖求救卻只聽到可笑含糊且氣若游絲的嗓音。「有欸有……」他又嘗試了一次。
兩道身影突然出現在巷口,個頭不高、影長齊平。托馬斯心臟咚地跳了好大一下。為什麼沒有腳步聲?該不會自己引來了真正的賊?他可憐兮兮地將臉往上抬,想要看清背光的兩張臉。兩道影子聚在一起窸窸窣窣了一會,接著其中一人蹲下來看著他,深黝黝的面龐上有對黑得發亮的眼睛。
「我們幫你,可以。」來人的聲音帶著異國的怪腔怪調:「條件是得清楚說明,『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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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參加望一日晚宴、且沒有不在場證明的賓客多半是魔法師貴族,這與您取得的情報相互比對,能夠得到有趣的結果……」夏彌爾放下手中的資料,「請問您有在聽嗎,萊曼特先生?如果您感到疲倦,我們不妨稍事休息。」
萊曼特說:「我沒事,可以繼續。」這不是謊言。身體狀況比預想的好多了,雖然不知道原因:從托馬斯·奎多處取得情報的同時,他也順便攝取到新鮮的血液;但真要說的話慈善晚會上倫尼取得的鮮血更多,卻比現在感受更加匱乏且虛脫。
而他今日感覺好極了,因此毫不猶豫地選擇照約定造訪翡翠邸。說來詭異,萊曼特現在眼見周遭比平時多鮮豔一個色度不只,連夏彌爾那頭白髮乃至白色大衣都彷彿帶著春日湖水蕩漾的光澤;壁爐裡劈啪作響的爐火好似怒放的橘色報春花,為會客室鍍上一層蜂蜜般的金黃。
「好吧。那麼接續剛才的話題,我們現在可以確定奎多家族的家主——托馬斯·奎多是女傭梅莉安的戀人,並且在望一日用慈善晚會的名義邀請她與蓮娜小姐乘上馬車,實則沒有赴宴。」
「與梅莉安的交好是基於某種『任務』,」萊曼特說,「就情報顯示,托馬斯·奎多受人指使,且對方位高於他。他對此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快,但又無能為力。」
「您是與對方推心置腹的暢聊一番才套出這些結果嗎?」
萊曼特延遲了半秒才搖搖頭。他注意到自己又分神了,不遠處胡桃木高櫃中的書本現在看起來像一群五顏六色的知更鳥在枝枒間跳躍,發出歡快的啁啾鳴聲。萊曼特不禁再一次回想起托馬斯·奎多倒在窮街陋巷的窘樣:他沒死,活得好好的,只被取走無傷大雅的血量。那為什麼自己現在精神好得異常?
「得承認我還是對您取得情報的手法充滿興趣。」夏彌爾嘆氣,「但如果追問細節是造成您表現得心不在焉的理由,那我也許該適可而止?」
「我……」萊曼特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難得出現些許遲疑。他眨眨眼,想要重整聚焦,卻發現周遭還是一樣光彩照人,且這會甚至濃豔到讓他有點不舒服。白晝才會看到這種顏色——雖然他幾乎沒有真的站在日正當中的街頭過,那會要了他的小命。「我想,接著應該調查他隸屬於什麼團體。照你剛才說的,那些嫌疑範圍的魔法師貴族說不定和托馬斯·奎多受到同一位上級指揮;正是那個人策劃了一連串綁架。」
「若有更詳細的線索,我能讓眼線去查。」
萊曼特閉目沉思,順便避開磨人的外界光線;他正感覺自己平常不怎麼有存在感的心跳現在震顫得厲害,渾身血液都直衝腦門。「托馬斯提到『沙利文』這個家族……這個家族我知道,是無論對低階貴族或者平民來說都是不輸給梅鐸家的魔法師名門;在當時的情境下,我想他會說出這個家族是有原因的。」
「沙利文嗎?他倒是有來參加晚宴;不過既然被提到,姑且加入搜查對象吧。」夏彌爾翻動手上的名單,「只是要接近他可能比較困難,因為他是著了名的不與普通人親近。您有管道與他接觸嗎?還是讓我手下的眼線旁敲側擊?」
「我應該——」
會客室的門忽然敞開,稚氣的女聲打斷談話:「夏彌爾!夏彌爾!」
夏彌爾從扶手椅上起身,語氣充滿無奈:「可可,我應該說過,客人來訪的時候不能隨意出入會客室,或者至少該敲個門?」
「但是、但是你看牠!契米也很擔心,對不對契米?」
女孩舉高雙手,捧起的掌心中央躺著瑟縮的幼雛,還散落幾片沾血的羽毛。一旁拉著她裙擺的男孩滿臉不安,不知該點頭同意還是先道歉再說。
不等回應,可可繼續說:「你得幫幫牠,牠受了傷,而且快冷死……咿!」
伴隨短促驚叫聲而來的是片刻的靜默,女孩的手僵在原位,卻多了一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指爪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把這個,」萊曼特說,低沉的嗓音中帶著齜牙咧嘴的嘶聲,「拿出去,現在,立刻拿出去。」
在會客室門敞開的瞬間,萊曼特還來不及釐清現況,就看到原本充盈整個空間、劇烈張狂的色彩瞬間褪去,凝縮成一個赤紅的焦點;那個焦點落在女孩捧著的掌心,蠕動著、一收一縮,散發出難以置信的甜膩氣味。
他立刻感到大事不妙。通常除非為了查案,他鮮少對活人的鮮血有所欲求,啃咬人類的肌膚不知怎地令他感到隱隱作嘔,儘管化形成其他身分時就無所謂;動物則完全在考慮範圍外。他在旅途中見過幾次重傷的野獾,或者目睹屠夫宰殺豬羊,都激不起半點興致;無法購得血瓶的時候他曾試圖用動物血解渴,效果更是差強人意。
但此時此刻,那渺小幼雛散發的血氣卻讓他感覺喉頭焦澀難耐。更可怕的是,隨著渴血症狀被勾起,女孩身後矮小的男孩也逐漸沾染上腥紅的色暈。不顧一切撲上去撕咬的畫面從萊曼特腦中一閃而逝,他忽然感覺頸部像被什麼緊緊勒住。
絕對不能那麼做!
這個想法與其說是理智,不如說更像是本能。沒有克制住的話將會發生無法挽回的結果,是超乎想像、無法挽回的結果。這讓萊曼特懸崖勒馬,找回行動的意志。他不顧自己不加以掩飾的移動速度恐將令在場所有人產生疑心,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女孩的手。他出聲威脅,不曉得自己壓抑的嗓音是想製造恐怖感,或者自己真的已經由內而外變成某種恐怖的團塊——
「煩請您放手。」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的聲音出奇冷靜,帶有不容質疑的威嚴:「無論背後有什麼理由,放手。」
萊曼特指爪一鬆。他發現若不是聽見夏彌爾的聲音,靜默中他下一步依舊可能做出傻事。
「可可,你去找弗克納。」緊接著夏彌爾的語調溫和了許多,「他知道怎麼幫助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契米,你陪她一起去。不要跑,慢慢走,牠的生命力比你們以為的頑強得多,但要是可可跑太快跌了一跤,那就不好說。」
關上門,格陵佛羅蘭特家主轉身面向失了態的客人。萊曼特嘗試從碧綠的眼睛中臆測他將要說的話,卻讀不出結果;隨著血味逐漸遠去,周遭色彩逐漸黯淡,最後停在一片慘澹的死白,萊曼特的意識也是。唯一值得慶賀的是他總算掌握了狀況:接連化形徹頭徹尾對身體沒好處。今天稍早感覺到的神采奕奕,恐怕只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奮力一搏的迴光返照,或者渴血初期獸慾滿溢的具象化。
搖晃的意識和磨人的沉默,沒有比這更糟糕的組合。萊曼特不曉得一般人通常會怎麼「自然地」打破現狀;也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我沒事,只是有點暈血。」但他知道自己辦不到。五個月以來,不管面對什麼事情,他總是不假思索就用最機械化的方式應對;一旦束手無策,習慣的情緒反應永遠是冷眼旁觀。倘若現下不正是化形過頭才帶來災難,他倒希望能換上安格斯、甚至莫丁來面對此時的夏彌爾。
所幸片刻,夏彌爾終於開口:「我想我們可以說是合作順利,至少在案件進度上大有斬獲。」他頓了頓,「但是良好的合作關係不能只靠互相堆疊情報去培養。類似方才的情況,我可以不過問;因為如同你初次造訪的時候所質疑的,我也沒有將關於自己的一切盤托而出。當彼此之間沒有信賴,秘密就是往後翻臉時談判的資本。」
「你這麼說,那應該就此把那些隱瞞的事說出來?」萊曼特有點艱難地回應,同時注意到夏彌爾不再使用「您」稱呼自己。
「如果你是為了避免麻煩,或者恐懼說出秘密後將帶來災禍而選擇閉口不談,應該可以理解我為什麼選擇有所保留。但即便如此,至少我有告訴你使役鬼魂的事情,對吧?」
「你認為對此我提供的情報不等值?」
「不是等不等值的問題。」夏彌爾微微皺眉,「是更根本性的:我們應該考慮打破這種合作模式。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式查案;但我可以肯定、才見面過三次就能肯定,你使用的手段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我們繼續瞞著彼此合作,之後肯定會出問題。」
「所以?」
「所以我建議你這幾天暫時歇停下來,更準確地說:好好休息。」夏彌爾說,「剛才規劃的進度我會派人處理妥當,這段期間就用來好好考慮接下來該怎麼合作——是要繼續相互隱瞞,或者適當地說出點什麼。」見萊曼特沒有回應,他繼續道:「但我可以先說,你可能預設我倚靠使役幽靈的能力在情報上佔了上風,這並不全然正確;如果你覺得我謎團重重,那麼我看你也是如此。」
這次分別前兩人沒有事先約定下次會談的時間。萊曼特猜想這是否暗示著必須等其中一人決定好接下來的方針,主動和對方聯繫;或者就此分道揚鑣。
他蹣跚走回鎮上的住處,推門而入時慶幸佛卡夏從今天起出遠門進行節日前的最後一次採辦,因此不會有人對自己問東問西。在收拾整潔的房間裡坐下,他取出裝有血瓶的木箱,用緩慢而平靜的速度拔開一個又一個軟木塞,將黏稠的血液灌入口中。
不能接連化形。說不定就算相隔多時,每一次化形都會累積負擔,總有一天後果將無從承受——他可能會完全暴走,不顧一切撕扯目光所及之處的任何活物,吮噬那些或者無用、或者令他作嘔的赤紅。然後,說不定,他會找到自己失去記憶的答案:在喪失理性的終點,意識化整為零,不復存在。
那樣尋得的答案也會瞬間化為烏有,然而明明還有更多謎題未解,例如他為什麼總下意識壓抑自己噬咬人類的慾望。
將所有血瓶一飲而盡,萊曼特躺倒在臥舖上。今晚難得雪停,天空清朗,朦朧的月光透過窗玻璃灑在他手中徽章古舊的金屬表面上,泛起一抹亮輝。看著那若隱若現的光澤,他人的記憶馳聘而過--那些不屬於他的記憶,莫丁、安格斯、倫尼。
還有托馬斯,以及宴會上那些賓客。
除了化形,萊曼特掌握的另一個能力,是從人類的血液中讀取記憶的片段;但是礙於自己對噬咬人類本能性的抗拒,這個動作只得在化形後方能進行。
讀取到的記憶總是零碎,而且隨機,但卻往往富含強烈的情感。縈繞在對象心頭揮之不去的煩惱,或者強烈的念想、思慕與欲求,會混合在血液中一起被吞食入腹,等回到萊曼特的身分,這些記憶就會在腦海深處載浮載沉,如同海面翻滾的浮沫。這對萊曼特而言甚是諷刺,他能夠入手的東西總在提醒他自己有多麼空泛且不尋常。
萊曼特將徽章握入拳心,一股勁坐起身,到窗前將簾子緊緊拉上。一片漆黑中,他想到那天在宴會上,每個人的血液中都附載著各種情感,只有一個例外。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那個人的血液中什麼也沒有,就像萊曼特自己一樣,空泛且不尋常。
種種線索讓萊曼特將這個充滿謎團的男人視為待破解的謎題,甚至可以說是需要戒備的敵人;但要是照今天會晤時所言,雙方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待彼此皆謎團重重……
那就多出新的可能性了。
如果能夠和他成為夥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