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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今晚的學術沙龍瀰漫著一股低氣壓。以往總需要博杜安扯著嗓子要大家安靜下來、依照排定的次序發話,且他的音量往往達到無人能敵的最高分貝;可是現在這位矮小但噸位十足的論壇發起人卻眉頭深鎖,像一顆沉入湖心的重石;鴉雀無聲的漩渦就這麼以他為中心一圈圈散布出去。

  「上次來的時候氣氛可沒這樣……」莫丁縮在座位上焦慮地喃喃自語。他這回早早把講稿背得滾瓜爛熟,好避免像先前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狂吃螺絲,悲哀的是老天似乎不肯眷顧他。原本

應該充滿激昂辯駁的論壇如今成了一攤讓人難受的死水,而他甚至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只能不停拔下眼鏡反覆擦拭,期待戴上後眼前將發生煥然一新的轉變。

  「哎喲抱歉,我遲到——大家這是怎麼啦?」

  雙扉門被猛力推開,只聽聞明顯也在狀況外的聲音搶先一步比聲音主人抵達。來者肩擴面方,著一身鮮豔繁複的禮服,香水味濃得叫門邊的客人都忍不住皺起鼻子,包括莫丁。不過莫丁的心情反倒好了些,他不認得這個莽撞浮誇的男子,但有預感對方的出現能為現場帶來些許改變;就算沒有,至少多了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夥伴,也堪稱欣慰。

  果不其然,從方才起就沉默至今的博杜安發話了:「裴耶提先生,麻煩你到這裡來。」

  「裴耶提?是叫我嗎?」

  「就差你一人,」博杜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中的名冊,「所以,對,我很確信我就是在叫你。」

  莫丁突然沒那麼想要這個「夥伴」了,顯然裴耶提和今日陰沉的氣氛拖不了干係,若和他有所牽扯怕不是將成為眾矢之的;當十數分鐘後裴耶提離開博杜安的座席,探頭探腦張望該往哪裡入座,莫丁盡其所能地別開視線,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對面的空位。

  可惜老天再一次背叛了他。不一會兒裴耶提便站在桌前問這空位是否已有人佔據,而莫丁只得可憐兮兮地搖搖頭,同時抑制住捏起鼻子的衝動。

  「博杜安還真是好大的火氣唷。」裴耶提沒看出莫丁困擾的臉色,將一疊紙本往桌上一攤。「虧我還搬了一堆文獻打算戰個痛呢,看來今天是沒門啦!」

  喝口茶潤了潤嗓子,莫丁試圖開口:「那、那個……請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

  莫丁差點沒嗆到。裴耶提不知從哪掏出把手扇,自顧自地搧起來,繼續道:「我一坐下,他就問了我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我也理不出頭緒。」

  「像是什麼問題呢?」

  「女傭啊!他問我有沒有和一個叫梅莉安的女傭有私交。莫名其妙對不對?你看我像是會勾搭女傭的人嗎?」

  「啊……呃,我想不像,先生。」

  「是吧?哎喲我現在火氣才上來了,我可是來做學術討論的!不曉得博杜安是迷戀上那女傭爭風吃醋了還怎地,但占用這寶貴的論壇時間處理私事,肯定是不行的嘛!」

  莫丁回頭看了博杜安的座席一眼,只見又有一名客人被招過去。

  「他還在叫人耶。」

  「搞得和審訊似的,哼!」

  「我想……我想應該是真有什麼要緊事吧,畢竟今天一開始的氣氛就很凝重。」

  裴耶提瞇起眼:「說起來你又是誰啊,我沒什麼印象耶。新人嗎?」

  「啊,稱呼我莫丁就好。我今天是第二次參加……」

  「哦,那你平常是幹什麼的?」

  莫丁忽然意識到自己八成被看扁了,這讓他產生些許不快,音量也提高了些:「我寫書。以前在首都寫書,最近才轉移陣地到洛赫來。這裡的歷史背景豐富,而且是古老文化匯聚的最前線——」他沒說自己寫的並不是自己的著作,僅是憑一手好字幫人代勞。

  但是話沒說完,裴耶提便失去興趣:「不是生意人啊。也對啦,現在仔細看看,你確實也不像。」

  「為什麼覺得我是生意人?」

  「哎喲,你沒發現嗎?」裴耶提露出不可置信的誇張表情,「你看我們斜對面的那桌,看到了嗎?」

  「呃,坐了六個人那桌?」莫丁本該繼續生氣,但無知讓他失去信心,聲音再次像洩氣的皮球般癟下去。

  「那六個都是貝爾達能北部聯合商會的。再看看他們隔壁那桌,」裴耶提手扇一挪,「溫斯德家的門客,還有托馬斯·李勒,皮草大戶與鹽商家次男。現在坐在這裡的生意人可多了,原本的學術沙龍早就成銅臭大市集嘍。」

  莫丁推了推眼鏡,只見那名鹽商家次男正好被博杜安傳喚,滿臉不悅地起身。「我沒想到……怎麼會這樣……」

  「博杜安大概是太想要盡快壯大聲勢和那些魔法師望族對抗,才會趕著招兵買馬,用貴族手中的特權當利誘。問題是當這些人無心在學術理念的鑽研上,心心念念都是銀子兒,才會搞成今天這種局面。」

  「您這樣說,」莫丁一愣,「所以您其實知道發生了什麼嘛!」

  「我說啦,我不知道!」裴耶提挑眉,「今天氣氛這樣子我心底有譜,肯定是大商人們間有事情談不攏;但我哪知道被叫過去後,博杜安劈頭卻是問我女傭的事?」

  「女傭的事也許和商業上的事情有聯繫的。」莫丁推測,「像是隔牆有耳,眉目傳情,把商業上的機密偷偷告訴心上人。」

  「你該不會是寫小說的吧?那種黏答答的噁心羅曼史小說。」裴耶提皺眉。

  「我是認真的!」莫丁面紅耳赤,他確實寫過羅曼史小說;當然,也是幫人抄寫。「這種情況很常見。你看,博杜安先生肯定掌握了某種有力的線索,所以你一到場,他就指名叫你過去。」

  「你這是在懷疑我嗎?」

  「咦?不是,呃,不是。」

  「我和那些死愛錢的商人可沒半點關係;我關注時事中的詩意與美學,是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你說他為什麼懷疑我會和女傭偷傳商業機密?」

  「藝術家——」莫丁想到剛才裴耶提對文字工作者的諸多批評,抗議差點脫口而出,不過終歸忍了下來:「可能您身上有什麼地方和嫌犯重疊了,而那剛好是博杜安先生掌握的線索。」

  「還能有什麼關聯,你看那鹽商次子相貌多平庸……」

  「肯定有的。」莫丁絞盡腦汁,「一個顯而易見的重疊點。譬如說、譬如說……體型?女傭和心上人卿卿我我時,被撞見的身形很像你。」但他隨即推翻這個論點,因為鹽商次子又矮又瘦小,和莫丁自己一樣。「不對,不是體型。還有什麼……」

  「哎,這麼說起來,」裴耶提手扇往掌心一敲,扇骨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倒是有一個一樣的。」

  「是什麼?」

  「托馬斯·李勒;」裴耶提說,「而我的全名是波蒙·托馬斯·裴耶提。瞧!」

  

  ✲

   

  「『托馬斯』。」

  「托馬斯?」

  「可能是嫌疑者的名字。赴宴的貴族名單裡面,有『托馬斯』這個名字嗎?」萊曼特詢問翡翠邸的管家弗克納,隨即想到他也許並沒有參與夏彌爾的查詢作業,「請幫我轉達給家主。」

  「恕我冒犯,先生,您不到屋裡來嗎?主人有交代,如果萊曼特先生到訪,可直接將您請入宅邸。」弗克納語氣謹慎,「夜路危險,且愈晚溫度只降不升,您看起來凍得厲害,臉色也……」

  「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比較傾向將事情一次辦妥後再詳談。」

  老管家略帶遲疑地穿牆消失了,萊曼特心想自己居然快要習慣這種景象。弗克納沒讓他等上太久,不一會宅邸的大門便從內敞開,只見白髮的貴族親自站在門口,上身依然只穿著那件顯然沒什麼保暖效果的黑襯衣;弗克納畢恭畢敬隨侍在側,身前浮著一束紙卷。

  「可憐的老弗克納陷入兩難;我告訴他,也許您三更半夜還有要事在身,所以不便久留。」夏彌爾的聲音帶著些許興味,「我的猜測是否正確?」

  「要那麼理解也行。」萊曼特回答:「查案最好盡快有所進展,畢竟越接近到來之日,城裡的閒雜人等會越來越多;因此要追求效率的話,無謂的談話還是盡量集中在一、兩次就好。」

  夏彌爾有點忍俊不禁:「無謂的談話——好吧,我同意應該盡早讓案件水落石出,畢竟那孩子也等得心急。」他往屋內通向契米借住的廂房走廊一瞥,「那麼很有效率地,您可以直接閱讀這上面關於兩位托馬斯的資料。」

  「兩位?」萊曼特從弗克納處接過紙卷,「洛赫地區到底有多少人起這個名字?」

  夏彌爾說:「娜塔莉亞育幼院裡還有更多。據我所知這曾是當年初抵洛赫其中一位魔法師的名諱,因此十分受家長歡迎。」

  「總之這些資料很有幫助,謝謝。只花兩天時間就連同外出習性調查出來,也是依靠使役『不少於十個』眼線辦到的?」

  「只要經過計畫,即便只調動十位幽靈,也可以令他們於大街小巷無所不在。」夏彌爾微微一笑,「您辦事也十分利索不是嗎?請問是否有意願說明為什麼鎖定了名叫托馬斯的貴族?」

  萊曼特簡單解釋了關於莫丁在學術沙龍裡見聞的一切——除了「透過莫丁的身分」這件事本身以外。

  「如果和梅莉安有所來往的人叫托馬斯,那麼同名的缺席者確實值得留意。不過,」夏彌爾說,「我依然有些訝異,您居然也是博杜安先生論壇的一員。當然,無意冒犯;但據我所知,沒有提出一定程度展現學識的論述、或者貢獻相應的財力,應該無法加入吧?」

  「只不過從前為了查案找到進去的門路,現在又再次派上用場而已。」萊曼特收好紙捲,結束話題:「兩天……或者三天。三天後我會再來,屆時應該得要坐下來詳談。」

  「一樣是在太陽下山後到訪?」

  萊曼特從夏彌爾的問句中感覺到某種刺探,但他決定置之不理。

  「視屆時狀況而定。」他說。

  

  夏彌爾提出的困惑萊曼特不是沒想過。莫丁對學問的研究、安格斯對商會情況的掌握、甚至倫尼作為孤兒院院童累積的經驗,都不像同一個人該有的生命歷程;更別提他們的性格各個天差地遠。

  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在扮演這些人。他可以重塑血肉,轉變成截然不同的外觀,但就僅止於此;所有化形都圍繞著某個共同的目標行事,無須事先商量,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只有走到聚光燈下的那個人知道。萊曼特就像是客席上的觀眾,將一切看在眼裡卻沒有插嘴的餘地。他也無法化形成其他身分;先前曾嘗試偽裝成老房東佛卡夏,但連起頭都有困難。如此一來,「為什麼是這些人」顯然別具意義,說不定聯繫到喪失記憶的線索。倘若能夠和化形後的身分們談談,也許能有所斬獲,但這個想法同樣一開始就失敗了:對倫尼等人而言,幫助萊曼特弄清楚自己的過去顯然不在共同目標的範疇內,遞出的疑問沒有回音。

  他因此無從得知,為什麼每個身分都有一套記憶與出身,唯獨自己——明明是這個身體絕大多數時間的支配者,腦中卻只有一片缺失的空白。

  就著月光,萊曼特重新拿出紙卷閱讀。其中一位托馬斯的習慣顯然易於調查:他雖然已有家室,卻愛好趁著夜黑風高流連賭場與花街柳巷。最近失蹤案頻傳讓許多人夜晚選擇足不出戶,但一來他要嘛是狀況外的貴族;二來他若是犯人,想必高枕無憂。如果紙捲上的情報正確,今晚那位托馬斯恐怕正以嫖客的身分在南街區尋歡作樂。

  ——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萊曼特瞥了眼夜空,估算直到月沉日昇的時間應該夠他完事,且對付那位托馬斯有個十分適合的化形身分,即使那位的行事風格偶爾會過於大膽,卻也總能在最快的時間達到目的;然而他昨天才剛化形成莫丁,即使已睡了一天,用不著弗克納提醒,萊曼特也知道自己現在憔悴得像個將死之人。接連兩天化形會是這副身體的極限嗎?要是超越了極限,又會發生什麼事?

  從一頭霧水地自旅店中醒來至今的五個月裡,萊曼特從沒這麼接近死亡。他一向理性判斷最安全、便捷的路徑,且比常人缺少慾望的阻撓或誤導;但當那封無署信出現,一切就漸漸偏離軌道。萊曼特發現,也許自己淡漠無味的性格中確實有什麼真正在意的事物。追求的謎底就在眼前,他沒辦法置之不理;倘若有封神秘的無署信指出「這是與你切身相關的事件」,那他更沒有道理踟躕不前。

  今天是下弦二日。還有六天,洛赫地區就會被外來的觀光客與生意人擠得水洩不通,任何線索都能輕易被抹消,失蹤者——如果被用於人口買賣,也更容易被偷渡出城。可以的話,他想要在那之前找出事情的真相,然後全心全力弄清楚無署信的來源。他沒辦法確定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聲稱對無署信一無所知是否屬實,說不定查案的過程根本是他精心導演的一齣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了能夠使役鬼魂以外,那個人肯定還藏著些什麼秘密。

  萊曼特下定決心,三天後必定要帶著結果前去翡翠邸赴約。

  他轉身往南街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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