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髮貴族直勾勾地盯著萊曼特的眼睛,既沒望向被撬開的門,也沒分神給他的衣著外貌,彷彿在前來攀談之前便已在遠處觀察了許久,也無意隱瞞似的。
「據我了解,這裡的住戶裡似乎沒有像您這樣的男人。因此想冒昧請教一下,您不請自入別人的家有何貴幹呢?」
他故意上下打量對方——這時他才發現,和晚宴當日那身潔白的大衣不同,此刻夏彌爾只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黑襯衣,北方特徵明顯的面容看上去沒什麼血色,幾乎要和雪白的頭髮一塊融解在冬日的景色當中。
不冷嗎?萊曼特心想。
「你是森林裡頭那棟翡翠邸的家主吧?你又怎麼會一身輕便站在這屋外?」
「哦,幸會。我的確是格陵佛羅蘭特家的當家,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夏彌爾點頭,「因為某些緣故,失蹤的孩子蓮娜,她的弟弟目前寄居於敝宅。——方便請教您和蓮娜是什麼關係嗎?調查此事是出於委託?」
「只是個人興趣。」萊曼特選擇避重就輕的說法。「不只這一起,我調查的是街上的連環失蹤案。」
「連環失蹤案?不是單一事件?」
「這只是案件的一隅。」
夏彌爾托著腮,望向失蹤者原居所的門。萊曼特能從對方前髮的陰影中瞧見那深鎖的眉,以及似乎要將木屋鑿出個洞的眼神;有一瞬間,他以為對方陷入了長考;但夏彌爾隨即抬起頭:
「萊曼特,對您說的我很有興趣了解。」他露出微笑,「若您接下來沒有安排,可否邀請您至寒舍一塊用晚膳?小男孩或許也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忙。」
「在答覆之前有一事想請教。」
「請說?」
「你是在哪裡碰上蓮娜小姐的弟弟?是在這裡,或者其他地方?」
「我的回答會影響您赴約的意願嗎?」
「會,因為我沒辦法放著這個疑點不管,而待在這裡比較好說明。」萊曼特推開門,描述了門閂和窗戶的情況,「在我進入前,整棟木屋成了一間密室。如此一來,最後離開屋子的是誰就很關鍵了,因為只有魔法師、或某種超出人類的存在才可能製造出這間密室。你是最後離開的人嗎?」
夏彌爾笑了起來,氣息化作白霧在空中消散。「原來如此,確實能理解您為什麼感到困惑。在這裡碰上那個無助的小男孩、且最後離開的確實正是我;但您如果想知道詳細情況,我較希望稍後在餐桌上再好好回答。」他不疾不徐說道,「畢竟天色已暗,就這麼站著也不是辦法。您意下如何?」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天空:夜幕初降,環繞洛赫地區的山巒漸漸被抹平成遠處的深色剪影,而消蝕了一半光芒的月亮此刻還蟄伏於南方群山的背後。坡道下的城鎮華燈初上,在冬日蒼藍的夜色中燃起橙黃的燈火。
偵探權衡得失,說不準是否會再次遇險,但與夏彌爾談話的機會確實難能可貴。
「那就這麼辦。」
「森林路徑顛簸,深感抱歉。」
聽到夏彌爾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時,馬車剛被道中的枯枝或一塊岩石震得飄起,掉落的震盪引來一陣暈眩;萊曼特感覺胃在叫囂,宣稱這次的撞擊將成為使他放棄晚餐的最後一根稻草。化形和曝曬日光也不過是今早的事,來不及得到充分修復的身體此刻正充斥著不著邊際的乏力感。
「看您的氣色似乎不太好。」翡翠邸主人繼續說,「若不介意,到達敝宅後,我讓僕人熱蜂蜜酒給您暖暖身子。」
「我心領了,格陵佛羅蘭特先生。」即使人類總愛喝蜂蜜酒尋求醫療以外的安慰,這種東西可對他一點用也沒有。萊曼特將目光轉向窗外,「但我想盡快談完正事。」
「那還請您自行保重。」夏彌爾沒再堅持。「還有,請叫我夏彌爾就好。」
兩人不再搭話,車外規律的馬蹄聲遂成為貫穿這段路途的主旋律。
夏彌爾仍氣定神閒地維持原本的坐姿,雙腿交疊、兩手自然地擺放其上;萊曼特看著那雙手,倏然想起宴會當天的情形:翡翠邸家主在宴會廳內四處梭巡寒暄,連貴族麾下的門客也沒錯過。夏彌爾似乎有某種固定的禮數,在和男性賓客第一次見面時總會上前握手,至少在宴會上是如此;但剛才在小屋前,他卻是一直將手背於身後的——當然,以夏彌爾的慣例,自我介紹時無論伸手或僅以口頭招呼都不至反常;只是現在考量他到場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儼然有向入侵者宣示自己是蓮娜失蹤案偵辦人的意味在,之後也表現得有如東道主一般;那麼,獨獨漏掉能掂量訪客斤兩、又可以輕易凸顯場地主權的簡單動作,便顯得不太合理了。握手的理由比比皆是,即便將夏彌爾有階級歧視的可能性囊括進來,照辦也利大於弊;避免這麼做的理由會是什麼?只因唾棄擅闖家宅者的品格缺失?
翡翠邸高聳的尖頂塔樓在樹冠上方緩緩浮現,偵探暫且將謎題碎片收入心中,等待日後得到新的線索以拼上相應的圖塊。
直到他們在馬車旁雙雙落地,夏彌爾才再度開口:
「您是本地人嗎?」
「不是。」
「那麼,您一定不知道翡翠邸的傳聞了?」
「流言蜚語,多少有聽說一些。」
「他們都怎麼說?」
「一棟湖邊的大廢屋,不只人煙稀少還鬧鬼,住過一晚就會去投湖自殺,所以連遊民也不敢去。就算現在有繼承人住進去了,還是一樣冷冷清清。」萊曼特暫且忽略假扮成育幼院少年時的所見所聞,如實轉述佛卡夏的評論。
「所言不假——不過,有一項說錯了。」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領著客人踏上通往宅邸的階梯。
「翡翠邸的鬼魂多半沒什麼敵意。」
大門應聲打開。
萊曼特婉拒了管家的幫忙,自行脫下外套,將之掛上進門旁的置衣架。他看見置衣架上頭早已掛著一件熟悉的衣物:一件飾以銀線和湖綠色飾帶的白貂毛大衣。他伸手觸碰,並確實摸到厚實柔軟的布料;回過頭,夏彌爾笑著朝他點點頭,像是回應。
這一瞬間,記憶的片段又開始在腦海中閃爍不定——小屋前被背於身後的手、夏彌爾不合時宜的衣著、避而不答的問題、散亂的樹影與雪地裡的腳印……被寄存於心中的一塊塊謎題碎片,彼此離散又聚攏,渴望拼湊出一幅未知的雛型。
夏彌爾笑起來時消散於寒冷冬日中的吐息——
在那之前,是否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
翡翠邸的飯廳很新。可可自然知道這點,因為這是老房子的居民們開始有了用餐習慣之後,夏彌爾才翻新的,且近年因為社交用途又重新裝修了一次。可可其實不太介意,對她來說,重點是飯廳的用途,除此之外,無論是裝潢的風格還是細緻程度都不需費心;就像她對食物一貫的堅持,重要的是味道,而不是烹飪技法——更進一步地說,重要的是它是食物,味道為其次,如何烹食就更無關緊要了。
不過可可被交付了一項任務,「好好帶契米認識一下新環境」前幾天夏彌爾是這麼交代的,所以她還是盡可能詳盡地向這位新朋友提供畫面:我們的飯廳有三個夏彌爾張開手並排那麼寬,因為是長方形的,所以深度比三個夏彌爾還要更長——長很多很多;右邊有壁爐、中間擺著長餐桌,上面放置三座銀燭台……。
在她描述到餐桌另一頭那扇大大的落地窗時,遠遠瞧見夏彌爾的私人馬車正駛過湖上的拱橋,往宅邸來;這讓她顧不得導覽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溜到餐椅上坐好,預先拿起湯勺和沙拉叉,並對推著餐車的僕人投以殷殷企盼的目光。
「夏彌爾回來了!契米,我們要開動了!」可可朗聲宣布。
果不其然,沒出多久,夏彌爾和管家弗克納便領著客人進入飯廳。這位客人的短髮是洛赫地區罕見的純黑,彷彿壟罩著一層夜色;打著黑色領結的襯衣外頭是一件灰色的呢子背心;臉部是唯一露出的肌膚,相形之下更顯蒼白。可可覺得他肯定是世界上最適合黑色的人,因為那模樣就像故事書裡描繪的黑夜使者。那人一進門便和女孩對上視線,細長的眼睛微瞇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
「那孩子是我的養女可可;小男孩是契米,蓮娜的弟弟。」夏彌爾向訪客介紹。
「養女?」
「友人託付的遺孤。」接著他轉向女孩,介紹道:「萊曼特是個偵探,我邀請他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可可?」
「可可……」契米拉了拉女孩的衣服,小聲叫喚。
「唔?」集眾人目光於一身的女孩將口中的萵苣葉吞下肚,放下餐叉,眨起無辜的大眼。
夏彌爾笑著走了過來,「我今早聽說,契米已經把餐具的種類全部記好了,對吧?真是值得肯定。」
「可不是哪,契米學習真的相當努力啊。」弗克納說,契米慌忙搖頭。
「可可當然也背好了!肉叉、魚叉、沙拉叉子、呃、呃,茶勺、湯勺、咦,等一下……」
「嗯,差強人意。」夏彌爾打斷可可,同時一個優雅的彎身,餐盤便從女孩面前消失。「先別提餐具種類,妳還欠缺更為基礎的餐桌禮儀,例如先前說過的:在賓客全數就位前不宜搶先開動。我想想……在學成以前,我們就先讓羅瑞休息個幾天吧!這樣會不會比較有助於記憶?妳覺得呢?」
這下女孩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吃羅瑞做的飯?她可受不了!她大聲抗議,讓夏彌爾皺起了眉。
「好了安靜,」夏彌爾將餐盤放回桌上,輕拍可可的頭,「讓我看看翡翠邸的小淑女是如何用餐的。」他轉向萊曼特,笑道:「人生在世總不能盡如人意,即使是在這座宅邸,我也不能算是掌控全局。」
萊曼特面無表情地聳聳肩。
可可覺得很奇怪。這位自稱偵探的客人似乎不太餓,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麵包,好像在嚼蠟一樣;注意到不知饜足的女孩一直盯著他盤裡的肉捲時,還趁著夏彌爾不察,偷渡了一塊到她盤裡。可可也發現,當她把食物叉起送入口中時,萊曼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
主菜還未上桌,誰也沒說話。他們好像在比賽,誰先開口就輸了。可可心想。
後來先打破沉默的是夏彌爾,但談話對象卻不是萊曼特。只聽他朝著落地窗的方向說:「皮特,請從門進來。」之後萊曼特的目光便從女孩的吃相轉往主位後頭那片寬大的落地窗。
被喚作皮特的幽靈有著厚厚的腫眼泡,笑起來幾乎要看不見眼珠。他和主菜的推車一起進門,可以說是興高采烈地奔入飯廳——雖然他沒有實際的腳,跑起步來也不帶聲音。皮特不等招呼便直直越過餐桌往夏彌爾去,一個物體隨著他的移動也竄上半空,然後飄浮至長餐桌的另一頭。
「哈,老爺——看我找到什麼!」
那是一只女鞋。
夏彌爾遲疑了一下,看了契米一眼,才接過鞋子。
「做的好,皮特。在哪裡找到的?」
「入口的雪地裡,被雪埋得該死的深還結冰,讓我挖個半死。 」
「入口?」萊曼特問。
「森林入口。我讓他們針對整個城鎮和森林進行地毯式搜索。」
「反正我也熟,就負責翻那一帶的雪地咯!」皮特比劃著,「明確來講是在東邊森林入口,主要道路的路邊找到的。」
「用的料子廉價,卻沒有粗製濫造,女工也挺精細……」萊曼特湊過去看,「細緻的刺繡和粗糙的料子,不易行走的高跟——貧苦人家的晚宴鞋。有可能是那女孩的。」
「何以見得?」夏彌爾將鞋子轉交給偵探。
「東邊森林入口通往貴族宅邸散居的山坡地,普通平民是不會到那兒的;在這種天氣,更不可能穿著晚宴鞋在雪地裡走。根據我的調查,那女孩在失蹤那天乘上了貴族的馬車,說是要前往宴會,然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偵探說,「當然,還有其他部分需要確認。」
「是的……」夏彌爾低吟一聲,站起身來說道:「瞧我都忘了,主菜已經快成冷盤啦。我們可以隨時開動。」
可可很高興夏彌爾終於注意到她盯著餐車狂吞口水,畢竟她從看到主菜滑入飯廳那一刻起就一直試圖捕捉他的目光;她垂涎三尺地切下一大塊烤羊腿肉塞入口中。
這時夏彌爾湊過來和契米說了幾句話,可可睜大眼睛看著契米小聲啜泣了起來,夏彌爾則再度保證會幫他找到姊姊。
「積雪的狀況能詳細說一下嗎?」萊曼特說。
「積雪的狀況?」皮特搔搔頭,「最上面是鬆的雪花,估計是今天下的吧?裡頭是被重量壓扁的積雪,難挖得要命;鞋子那層結冰了都,哎!整隻鞋簡直他媽的鑲在冰塊裡頭。」
「……近期可有出現極端天氣?」
「看來要麼您那天不在洛赫,要麼沒出門了?」夏彌爾重新坐回椅子上,「望三日,我帶契米來翡翠邸的隔日,那天早上洛赫地區久違的天空晴朗、陽光普照;然而到了午後,大雪和凍雨雙雙造訪。」
「下了凍雨?」
「沒錯。或許是因為湖區多霧加上天氣回暖不穩定,每年的冰冬月,到來日前特別容易下凍雨。那天下午就降了好一陣子。」
「原來如此。如果只是一般道路使用造成的融化,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出現大面積的冰。」萊曼特指著鞋:「必定是有大量積水,溫度降下去時再凍結成冰;或是凍雨——」
「的確。如果這雙鞋是蓮娜失蹤當天、也就是望一日那晚落下的,經過降雪和望三日的日曬融化、凍雨堆積,二度結凍時可能就會像現在這樣。」夏彌爾思忖,「小型聚會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那晚除了翡翠邸外,並沒有貴族舉辦大型宴會……萊曼特,您方才說她『乘上了貴族的馬車』,是如何斷定的?對方報了家族名號嗎?」
「來自威登伯格家園丁的證詞,女僕梅莉安在事發前曾向他炫耀,認識的貴族要帶她共赴晚宴;在事發那天傍晚,園丁目擊梅莉安先是與一名男子狀似親密,接著帶著她的朋友,一個名叫『蓮什麼的』的採藥少女,一起上了男子的車。」
「威登伯格家是銷售舶來品的商戶,是少數住在鎮上的貴族。如果傍晚才從鎮上的本邸出發,恐怕無法及時趕上晚宴。若是這樣,或許有機會從沒有赴宴的貴族名單中查出點名堂。」夏彌爾說,「我盡快將貴族赴宴的情況整理出來,或許明日上午?就能夠完成。」
「全洛赫的貴族你都邀了?」
「是啊。不管在哪一方面,初學者都很容易使力過度。不瞞您說,我連邀請函都是親自寫的呢,也因此很清楚邀請了誰。」
「蓮娜小姐家的門閂也是你親自鎖上的?」萊曼特問。
「畢竟是住家,總不好讓閒雜人等自由進出。雖想使用外頭的掛鎖,無奈沒有鑰匙,因此門是我讓僕人進屋鎖上的。」
「雖然乍聽之下合理,但那屋子的鎖不是內外相通的。如果你鎖上裡頭的門栓,即使蓮娜小姐回家了也沒門可進。」偵探向前傾身,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怎麼知道失蹤者不會自己回來?」
「我當然無法如此肯定,因此我做了相應的措施。」夏彌爾回答,面色不改。
「什麼措施?」
「皮特,介意彙報你這一星期的行程嗎?」夏彌爾轉向皮特。
「嘿!每晚留守在小屋裡,白天的話呢就出門挖雪,」腫眼泡幽靈比劃著,「然後每三個鐘頭回小屋看看女孩回來了沒,大概就是這樣,輕輕鬆鬆——」
「你能使役鬼魂?」
「這麼說好了,我能與他們溝通和合作。」
「夏彌爾可是我遇過最好的主子嘍!」「——真謝謝你,皮特。」
「真是方便的能力,不管是用來辦案、還是犯案。」萊曼特叉起一塊羊腿肉。
「我會將這句話視為褒美。且讓我提醒您,若您是在提出合作的邀約,何不適當的放下些敵意呢?」
「你在鎮上有多少眼線?」
「確切的數量無法如實奉告,但我能告訴您,不少於十個。」
「他們都是鬼魂?」
「抱歉,關於這個問題恕無可奉告。」夏彌爾搖搖頭。「雖然因為一些因素無法對您提出門客邀請,但若對案件有任何想法,或需要協助的地方,歡迎隨時前來本邸。」
「不招募門客是為了隱瞞什麼祕密嗎?」
「怎麼會。老宅邸總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危險機關,連我都不是很了解。」夏彌爾笑道,「要是有門客在蜿蜒的走廊裡迷路、或是被困在憑空出現的邊間,我恐怕難辭其咎。」
「下次有新進展的時候,我會再來。」萊曼特將整隻冷掉的羊腿排放入可可盤中,即使覆著因冷卻而凝成深色薄膜的蜂蜜,也一點都不減女孩的食慾。
「很高興您還願意蒞臨,偵探先生——若您能減少將敝宅的淑女當成寵物餵食的行為,我這個做監護人的會更欣慰。」夏彌爾重重嘆了口氣,「您說沒有委託人,會調查此案只是出自您個人興趣。那麼,您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和您自身相關嗎?」
萊曼特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拿出一張對折的信紙,說道:
「就我所知,確實有人這麼認為。」
夏彌爾打開信,端詳了一會,「『邀請您出演這與您切身相關的案件』……這是?」
「上個月中和翡翠邸的宴會邀請函一起送來的,只不過邀請函的收信人是我的房東佛卡夏,這封信卻是給我的。佛卡夏說整天就只看到一個男人靠近過信箱;」萊曼特停頓一下,「那男人有著近似北方人的輪廓和雪白色的頭髮。」
白髮的貴族抬起眼迎上萊曼特的目光。
某種情緒從夏彌爾淺綠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逝,像冬日結冰的湖面,氤氳的霧氣偶然飄開,顯露出底下謎團的面貌——還不是真相,還遠遠不是真相,萊曼特心想。然而當他試圖深入,濃霧又將一切給重重掩蓋,包括來時路、前進的路線、以及他天生敏銳的感官。似乎聞到乾燥塵埃和陳舊紙捲的氣味,這幾乎要使他深信,濃霧深處冰封著的,是一個古老而睿智的靈魂。
「您口中送信的白髮男人並不是我。既然您已經知道翡翠邸的情況,那麼我猜想您也能推測出我們是如何送信的。」夏彌爾說。
「這類小玩意只要像這樣,咻——」皮特眨了眨眼,半透明的手一撩,餐巾紙就自行往爐火送去,「神不知鬼不覺就進去啦!」
萊曼特快速瞥了眼爐火,紙巾已經消失在熊熊烈火之中。他將目光轉回夏彌爾身上:「你的家族裡有類似的人物嗎?」
「我的家人都已經過世許久了。」夏彌爾搖頭,「若您要找北方血統的人,我想有高機率會是趁著節日熱潮前來做生意的聯邦人。」
「我會考慮。」萊曼特將信收回口袋,從座位上站起身,「今天就先告辭了。」
萊曼特暫且告別翡翠邸,夏彌爾在門前目送他離開。馬車穿過石橋前的玫瑰樹叢時,他遠遠聽到後頭傳來大門關閉的巨大聲響;回過頭,送完客的宅邸彷彿失去所有生機,宴會當日的鮮明燦爛,抑或是方才出席晚餐會的成員們,都有如昨日夢境,賦歸歲月的長河之中。
馬車繼續走。
然而,直到駛離鬧鬼宅邸的鐵花拱門許久,疾馳在晦暗陰鬱的森林當中,他仍感到宅邸主人的視線透過厚重的青銅大門、穿越層層樹影,片刻不離地跟隨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