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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是難得,我來光顧過幾次,像這樣空蕩蕩還是頭一回。」

 

  聽到像是在和自己搭話的聲音,長工麥特撐起已被酒意燻得半閉的眼皮,朝旁邊一瞅。

 

  「您是在……」拉開椅子坐下的男人有著教養良好的口音,但穿著簡樸;衣服的面料精挑細選,卻磨得陳舊且稍有褪色。根據經驗,麥特猜測這傢伙大概是個生意人,於是改口:「你是在和俺說話嗎?」

  男人說:「是啊。」接著將雙倍的硬幣放上吧檯,吩咐老闆送上兩杯酒。「一個人喝悶酒挺無聊的,不如讓我請你一杯,咱們聊聊天?」

 

  「聊什麼?」年輕長工粗聲粗氣地回應。

 

  「譬如聊聊這裡最近是怎麼回事?噢,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安格斯,是貝爾達能北部聯合商會的商人。洛赫一直是北境重要的貿易樞紐,但這回我來卻處處感到不對勁。如果我沒記錯,到來之日接近的時候,即使入夜,街上也會有不少行人的不是嗎?」

 

  麥特重新打量一遍安格斯。他有一雙誠摯的灰眼睛,修剪得宜的鬍子,但視線稍微下挪就會發現領口的鈕扣縫補得不太巧妙,有種外行人的稚拙。這傢伙肯定沒老婆,想到這讓麥特稍微好過了些,口氣也稍稍緩下來。

 

  「你今晚剛進城?」

 

  「是啊。」酒一上桌,安格斯立刻喝了一大口。他好像很餓,馬上又請老闆幫他準備幾道下酒用的家常菜。「我安好車馬後從旅店出來,一路上空空蕩蕩,怪滲人的。該不會在流行什麼傳染病吧……?」

 

  「哈,那怎麼可能!自從梅鐸家把醫院蓋起來後,俺還沒聽過什麼病能流行超過十天。可惜你不是白天來的,白天街上依然熱鬧得很哩。」

 

  「不是病的話,那是怎麼回事?」

 

  「顯然是夜晚的街上有讓人害怕的東西嘛,你可以動腦想一想啊。」

 

  「唉,我只是個行商人,又不是偵探。」安格斯皺眉,「夜晚會讓人害怕的東西?像是吸血鬼?」

 

  聞言麥特噗哧一聲。

 

  「是失蹤案。」老闆的聲音從吧檯後方傳來,「先生,你運氣不好,請到的酒友正被這事搞得心煩意亂,否則也不會在這裡喝一整晚悶酒。」

 

  聽到這句話的麥特像是被戳中的海盜桶玩具一樣彈起來。「媽的!」他捶桌,拳頭卻顯得遲緩無力。「那個該死的臭丫頭!」

 

  「失蹤案?」

 

  「是連續失蹤案。」送上料理的老闆說,「就我所知,失蹤的人本來也好端端的,可能只是回家時不小心落單,或者去林子裡工作時稍微走得遠一點,結果就沒有回來了。」他將裝滿燉肉與白扁豆的陶製砂鍋往桌上一放,蒸騰的熱氣立即伴隨著食物的香味四溢。

 

  「呸!如果是那樣我還會同情呢,但梅莉安可不是那樣!」

 

  「梅莉安是誰?」

 

  「是他暗戀的姑娘--」

 

  「啥?誰喜歡那丫頭,有種你再給俺說一遍!」

 

  老闆不為所動:「冷靜點,麥特,你要是把我這店給砸了,還付不出賠償金呢!」他接著解釋道:「那個叫梅莉安的是和他在一個宅子裡工作的女傭,上星期失蹤了。」

 

  「這……可是剛才麥特先生說,梅莉安失蹤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對嗎?」

 

  「她根本自作自受。」麥特沒好氣地解釋。「俺不只一次撞見她偷把銀餐具或者夫人的蔻丹摸進口袋裡;在斟茶時對賓客眉來眼去;還有趁打掃庭園時開小差,和釣上的對象卿卿我我。她可精明了,用變賣銀器的錢加上那些化妝品把自己整得漂漂亮亮,再去和那些公子哥約會,約會又可以收到價格昂貴的禮物。但是你想,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這回不就倒大楣了嗎?」

 

  麥特灌了口酒,又吃了一大口白扁豆燉肉。安格斯等他繼續說下去。

 

  「她失蹤前就在那裡炫耀個不停,說是知名魔法師家族的繼承人,俺一聽就覺得有問題啊!你常來這裡做生意的話應該也曉得吧,貴族魔法師往往特別瞧不起我們這些不懂魔法的平民。」

 

  安格斯點點頭。

 

  「而且既然是繼承人,八成早就結婚生子了,怎麼可能看上梅莉安,還帶到貴族們的宴會場去?肯定是花言巧語哄著玩玩,最後放了她倆鴿子。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被扔在夜晚的路邊當然沒什麼好下場,而後果你已經知道了。」

 

  「等等,為什麼說『她倆』?失蹤的不只有梅莉安嗎?」

 

  「還有梅莉安的朋友,和梅莉安不一樣,是個乖乖巧巧的姑娘,好像叫作蓮什麼……蓮妮?蓮諾?反正是個採藥的,梅莉安去藥鋪幫夫人跑腿的時候兩人就聊上了唄。可憐的姑娘肯定不知道交到這個損友會給自己招來大麻煩!」

 

  安格斯不寒而慄:「也、也就是說,兩位小姐明明已經結伴同行了,卻雙雙失蹤?怎麼會有這種事?」

 

  麥特冷笑:「怎麼,後悔來洛赫做生意了嗎?」

 

  「發生這種大事,洛赫的領主該想想辦法吧……」安格斯如坐針氈。「講真的,這對行商人而言確實不是個好消息。」他瞥了門口一眼,想像中酒館外低垂的夜幕此時竟張牙舞爪起來,彷彿隨時都會破門而入。「感謝你告訴我這些,接下來的採辦和交貨行程我得好好重新考慮。」

 

  然而應答的卻是麥特的鼾聲。只見他手裡還緊抓著酒杯,嘴仍咕噥著含糊的語句,卻已睡得不省人事。

 

  「依我看,你大可以裝作個沒事人的樣子,白天作買賣照樣賺得盆滿缽滿。」老闆從吧檯裡走出,卻沒有叫醒麥特的意思。「大家都還不敢張揚這件事,無非就是為了生意。到來之日的收益有多大,大家的嘴就閉得有多緊。」

 

  安格斯從老闆的口氣中聽出某種嫌惡。

 

  「但我不認為瞞著這麼危險的事是對的……不趕快查清楚的話,受害者會越來越多吧?我認為應該讓這件事浮上檯面,大家團結一心找出罪魁禍首才是。」

 

  老闆挑眉:「你這良心話是裝的還是真心的?這麼天真可做不了生意。事情要嘛還沒傳到上頭的耳朵,要嘛就是已經傳進去了,他們卻裝作沒事嘛!」他接著咧嘴一笑,「不過看在你講話夠識相的份上,就讓你和麥特留到早上吧。」

 

  「感激不盡。」安格斯道謝,接著竊聲問:「我和麥特先生能留到早上,那門邊那位客人呢?」

 

  「啊?」

 

  「門邊不是還有一位客人嗎?雖然他好像沒點酒……哎?不見了?」安格斯回頭一看,門邊的座位空空如也。他忽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你在說什麼?」而老闆接的話就讓他更不舒服了,「過了午夜以後,店裡就一直只有你和麥特兩個客人啊!」

 

  

 

  ✲

 

  

 

  等偵探站在採藥少女的住處門口時,最後一抹暮靄已被深藍的夜色吞食殆盡。他禮貌性敲了敲門,但就如同行商人安格斯蒐集到的情報所諭示的,沒有任何回應。

 

  安格斯天還未明就託辭離開酒館,依照麥特的說詞到藥鋪打聽。藥鋪的掌櫃太太本來半信半疑,但在安格斯暗示了自己對採藥少女抱有曖昧情愫後,對方眼中立刻綻放出對八卦題材見獵心喜的光彩,「蓮娜是個好姑娘,心細手巧,也到適婚年齡了呢。」太太意有所指地眨眼,顯然她還不曉得少女已經失蹤,因為蓮娜固定只在每月的望一日送藥草來變賣。她甚至揚言可以親自送這位墜入愛河的行商人到少女家門口,但安格斯選擇婉拒這份好意。那時已接近日上三竿,儘管這幾日天空佈滿陰霾,稀薄的陽光仍會透過連帽斗篷,從皮膚開始一層層將這位調查者的生命燒成焦灰。

 

  要是安格斯動作再慢一點,自己可能得躺到隔天晚上,萊曼特心想。近來兩次化形都帶來高昂的代價,現在他感覺不比倫尼被囚禁那回好上多少。佛卡夏對這週連收兩次包裹一事明顯起了疑心,萊曼特只得適度透露點真相:那些包裹來自梅鐸醫院,是某種醫療藥品,而實際用途他利用自己的病容使之不言自明。

 

  老房東立刻信了。如萊曼特所料,他在起疑後已經偷偷嘗試打聽包裹的來源,如今只要給出相符的答案自然會充滿說服力。

 

  「之前還說是調查道具呢,你們年輕人就是愛逞強。我下次上藥鋪時,也幫你和珊卓太太問問可以補身體的方子吧?」

 

  萊曼特當然沒說自己今日如此狼狽,正是稍早領教了藥鋪太太那過份熱情的緣故。他壓下日曬與化形帶來的暈眩和反胃,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少女位在城郊的住處,同時留意到這片樹林與翡翠邸的距離堪稱比鄰。

 

  照長工麥特的說法,加上日期推算,梅莉安與蓮娜被邀請參加的應該就是翡翠邸的慈善晚宴。萊曼特愈發懷疑白髮貴族與這一連串案件的牽連遠比想像中來得多。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有以那個小女孩為首、也許滿大宅都是的幽靈--若夏彌爾真能使役那些存在,且讓他們在洛赫四處遊走,那麼安格斯在酒館撞見那「看不見的顧客」,不知是否也是往生者的一份子。究竟是鬼魂本來就存在,只是現在才被看見;還是它們正接二連三的生成?萊曼特從失去記憶以來沒有見過任何鬼魂,即使旅途中夜宿在守墓人小屋的時候也沒有,如今在洛赫目睹這些飄忽的存在,彷彿籠罩在某種監視之下。

 

  儘管如此,當屋裡沒有回應,他仍毫不猶豫打算撬開蓮娜家的門鎖。只是當他俯身查看,卻發現大門上的金屬掛鎖並沒有扣上;推了推門,無法打開,應該是從內側用門閂鎖住的。處理這種鎖不算難事,因為老百姓往往沒有為門閂多添插銷的閒錢,更別說為門鎖附魔這類所費不貲的保險。萊曼特從靴子中抽出小刀插入門縫,不一會便挑開了門栓。

 

  門發出吱嘎聲響敞開。室內昏暗無比,所幸偵探的眼力在此毫無窒礙,他甚至覺得現在的光線讓剛起床時那種彷彿被痛毆一頓過的乏力感消退了不少。

 

  萊曼特踏入屋中,步伐輕得像只貓。這棟木造建築實在不算大,格局顯示此處原本應是守林人小屋,在林地持有家族潰散後就徹底荒廢,直到貧困的少女搬入。從地上鋪著充當睡床用的稻草,以及沒有像樣的桌椅、僅以矮木箱權充來看,住戶的生活並不好過。

 

  窗戶上沒有鎖,僅採取最陽春的保全:用一根木棍從內側頂住。歷經長時間的低溫,窗玻璃已經整個凍住,冬日冰冷的寒氣從窗縫吹入,窗邊懸掛的幾條細繩隨風擺盪,因而製造出亂舞的投影。窗前的地面上散落著些許乾枯細葉的碎片,應該是由吊著的藥草束所掉落。據藥鋪太太所言,少女在翡翠邸宴會那日的午後照樣有出現;只是恐怕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家中。萊曼特站在窗邊,幾乎能想像出少女失蹤前最後一個早晨的生活:取下懸掛的藥草,裝入便攜的麻袋或者提籃中;從少得可憐的存糧箱中取出食材,烹煮朝食;最後換上最不破舊的衣服,弄熄柴火,然後出門--

 

  雖然這段想像看似合理,但總有一絲違和。觀察地面上因為長期反覆走動而留下的磨損痕跡,蓮娜的還多了幾個冗贅的動作,例如從生火處走向乾草堆;而留在生火處的灰燼量顯示,柴火並非使用完畢後就被熄滅,而是在少女出門後仍持續燃燒好一陣子,直至燒盡。再結合方才門窗的情況,就更加怪異了:常理而言,屋主不可能從外側用門閂和頂窗棍上鎖,除非外出時屋裡還有其他人在。

 

  --這裡顯然不只住著蓮娜。她可能還有其他家人,儘管萊曼特翻找儲存衣物的木箱時,只看到少女自己的衣物。又或者她有個身形相仿的姊妹?但是乾草堆的面積對兩個少女來說太過狹窄。

 

  答案最後出現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把角落烹煮鍋把手上掛著的抹布攤開來一看,是條被回收再利用的粗麻短褲,上頭滿是補釘。一個小男孩,應該是蓮娜的胞弟,和姊姊相依為命住在這幢小屋。但是那個男孩到哪裡去了?

 

  如果男孩早就不住在這,或者被一起帶出門托人照顧,那蓮娜沒必要留下柴火。也就是說,直到蓮娜出事那天早上,男孩都還在家。屋內沒有經過騷動的痕跡,那麼他高機率是憑自己的意志離家出走。也許他去找尋失蹤的姊姊,然後也就此一去不復返;或者被什麼好心的路人接走了。只是這依然無法解釋為什麼這棟小屋最終成了間密室。萊曼特重新將門閂與窗戶檢查一遍,並沒有看到足以構成解釋的痕跡,若要繼續推理,不得不考慮超出常人能力範疇的手法。

 

  例如魔法,或者……

 

  忽然感受到某種視線,偵探回過頭,只見一名白髮的年輕貴族站在小屋門口。萊曼特也許不該認識對方,但在倫尼的記憶裡,對於來人的舉手投足可是歷歷在目。方才腦中一閃而逝的推論正聯繫到對方身上,這種說曹操曹操到的巧合令偵探戒備起來,不發一語等待著對方開口。

 

  「夜安。」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露出微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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