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輪廓,朝陽還在灰藍的夜幕下半夢半醒,只隱約在雲層上映出粉紫色的光暈。幾隻喜鵲從森林裡振翅飛出,降落在木屋前的雪地上,翻找著地裡的穀穗。
蓮娜今天醒得特別早,她摸索著從乾草堆中起身時,弟弟契米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翻個身又沉沉睡去。她縮著身子艱難地踱步至窗邊,取下懸掛在繫繩上的乾燥藥草,從窗縫透進的陣陣寒意令她打了不只一個寒顫,她因此將用來充當桌面的矮木箱往內部挪了些。將一堆堆藥草分裝至數個繡有編號的粗麻布袋,再輕輕放入籃子時,她難掩興奮地想著,再過不久,她會提著籐籃前往鎮上,並在黃昏日落時搭上華麗的馬車,前往夢想之地赴宴。
「哎!」蓮娜驚呼一聲,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搞錯袋子上頭的數字了。她懊惱地看著籐籃中十餘袋已完成分裝的藥草,這下可好,一個個回頭檢查和全部重頭來過,哪個比較快呢?
兩年前,自從親生女兒誕生後,姑媽便以「哎!在蓮娜這年紀時我早就能自給啦!」為由拒絕再接濟姊弟倆,蓮娜只好帶著契米四處流浪,去年才好不容易找到能勉強糊口的活兒——去森林裡採集各類藥草,每逢望一日,拿到鎮上的藥鋪換錢。對年幼失依的蓮娜而言,吃得飽、穿得暖、能照顧好幼小的弟弟,便是最大的幸福。即使如此,正值荳蔻年華的她,有時仍會發些白日夢,好比說……和朋友一同前往貴族晚宴的平民少女,巧遇居住於森林湖畔的白馬王子——蓮娜羞澀地搖搖頭,她認為故事會在兩人一起漫遊到來之日的慶典大街時寫下美好結局,而中間省略的過程她暫且以旋轉的水晶燈和曼妙的舞姿帶過。
蓮娜幾乎要哼起歌來。在貴族宅邸當女僕的朋友告訴她這是最近在貴族子弟間很風行的一首曲子,今晚的宴會也會演奏這首曲子嗎?
她手腳麻利地將重新分類的藥草袋全數裝進藤籃,允許自己再耽溺於美夢之中,一下子就好。
翡翠邸的宴會就在今晚,據說那是為鎮上的育幼院舉辦的募款餐會,宅邸的主人一定是個博施濟眾的好心貴族。蓮娜斟酌著是否該告訴契米宴會的事。雖然時刻惦記著腳踏實地,卻仍懷抱著這些旖旎華美的夢境,她為此感到一絲歉疚。並非將弟弟視為沉重的包袱,但她多想任性這麼一次就好、就一個晚上,和年齡相仿的朋友們同行,在宴會上玩個痛快。
她點了點存糧:三分之一顆馬鈴薯、快見底的袋裝豌豆和半條麵包,應該還能再撐個兩天;但經過近乎煎熬的考慮後,她毅然決然地從木箱中取出一小片珍藏已久的燻肉,好作為今天留弟弟看家的補償。
生火花了些時間。用的是前陣子以便宜價格購自旅行商人、據說具有魔力的燧石,比普通的打火石省力且快速。是否真有商人說的如此神奇她不予置評,但仍安慰自己至少沒有更差。直到火苗升起,冒出陣陣白煙,她才有雙手漸漸解凍的感覺。她將馬鈴薯和燻肉切碎,和著一小把豌豆倒入裝有水的鍋中,放至柴火上烹煮;沒出多久,加了肉的菜湯便在鍋中翻滾,讓熱騰騰的香氣溫暖整個房間。
「契米、契米,」蓮娜輕拍弟弟酣睡的臉龐,「起床啦!」
契米的世界很大。在他的想像裡,世界總是閃閃發亮——這些概念多半來自姊姊和可可的描述。他知道洛赫地區的地勢像一只陶缽的形狀,環繞周圍的坡地和中央的平原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湖泊,而他就居住在其中一座大湖「翡翠湖」附近。「家」的後邊經由一條向下坡道通往一座熱鬧的城鎮,忙碌的鎮民和前來貿易的篷車熙來攘往;還有許多偉大的魔法師們操縱神奇的力量,為居民們解決各種疑難雜症。他也知道「家」的前邊是片他一生也走不完的廣袤森林,鹿鳴、狼嚎和鳥啼都來自這裡;盡頭更橫亙著一排從來沒有人能越過的山嶺。感覺失落的時候,他總是對自己說:山後的世界是大家共有的未知——不是只有自己無法親眼看見另一端的景象。這麼想著,他便會寬心許多。
然而現在,小契米正嘟著嘴,對姊姊作出無言的抗議。在知道蓮娜對他的新朋友不以為然後,他便拒絕再開口。契米知道,蓮娜並不相信在自己外出時會有哪個小女孩來找弟弟玩。她總是堅持同一種論調、輕快地說道:「我小時候也有呀,夢娜和茉莉,一個總是乘著獨角獸來,一個是洋娃娃國的小公主。」或許是認為弟弟總是獨自在家太過孤單,有一兩個幻想朋友也不為過,她還故作體諒地補充:「我猜她們的頭髮一個是鮮綠色、另一個是金黃色的。可可呢?她從哪裡來?」
契米好想大哭,才不是什麼獨角獸美人魚那麼不切實際的東西呢。可可來自森林,是個貪吃鬼,上回還吃掉了他的午餐三明治——連討厭的生萵苣也一起津津有味地吞下肚;比他孩子氣,卻總是將許多新奇的故事分享給他:關於培根的軼聞、襪子裡的秘密、女巫墳場裡的愛哭鬼骷髏……諸如此類彼此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噢還有,可可也一樣,沒有爸爸媽媽,卻有愛著她的家人。
愛著我們的家人。這是個好說法,契米又默念了幾次,心情頓時明亮起來,為自己的靈光一現振奮不已,他決定要這麼跟姊姊說,順道問問到來之日那天是否能邀請可可——
「那麼我出門啦!契米你要好好看家哦,把門鎖好,別隨便開門,別靠近柴火。」蓮娜不知何時已用畢早餐,她邊說邊將斗篷披上,拎著提籃在門邊停下腳步,「你晚上餓了可以把麵包吃掉,我已經放在箱子上了。」
門外的哼歌聲消失許久後,來不及將剛想好的句子說出口的男孩,這才悶悶地吱出一聲回答。他賭氣踢走方才在鞋底滾著玩的小石子,然後絕望地發現再也找不著它,不知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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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有很多家人。要是你知道有多少,你會嚇壞!大家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夏彌爾的大房子裡開開醺醺……唔,」可可吞嚥了一口,除了莓果杯糕以外,也吃進了更多空氣。她忙碌的嘴彷彿不知該咀嚼食物還是吐出聲音,只好含糊地各執行一半。
「夏彌爾說可可不能擅自把你帶回家,吼則你姊姊會擔心。我多希望契米你的姊姊能來我家工作呀,然後我們每天在一起玩!」
「你家?」在小女孩說到「來我家工作」時,契米不禁疑惑地複述。「可可家是做什麼的?磨坊或藥店嗎?」「僱用人工作」對有著一頭深灰色短髮、全身也同樣灰撲撲的男孩而言,是個相對新奇的概念。他只知道磨坊會僱人製造及運送麵粉,從前姑丈就是負責把麵粉運到城裡的;而姊姊採集藥草則是為了賣給藥店。
「磨坊是什麼?」
「就是把小麥、燕麥之類的穀物碾碎的地方,做麵包用的麵粉也是從這裡來的。」
「不是耶……」可可說,「夏彌爾總是看一大堆書,他說不看書的話他的人生會『百無聊賴』,所以我想,他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看書和寫筆記;弗克納是管家,負責管帳,所以常常拿著紙筆算個不停;他也教可可算數,但是可可一點也不喜歡……可可用手指數比較快!羅瑞是廚師,會做很多非——常好吃的料理,我最喜歡他做的杏桃派了!」
「今天的蛋糕也很棒哦!你嚐嚐看!」她向契米遞出那塊表層淋滿蜂蜜、再以鮮奶油和醃漬莓果點綴其上的杯形糕點,見契米毫無反應,她又將甜點往對方嘴邊推了推;男孩這才如大夢初醒,慌忙道著謝以雙手接住。
即使原本沒什麼胃口,但當咬下第一口,頂部楓糖漿的溫暖香氣和蛋糕體綿密濃郁的滋味便混合著在口中擴散開來;契米同時也嚐到莓果醬甜中帶酸的層次,恰如其分地點綴在甜與甜的合奏之中,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狼吞虎嚥,尤其是在知道可可來自富裕階級後,這微小的就餐禮儀便成為貧苦人家的尊嚴。「……好好吃。」他由衷地讚嘆。雖然對不起姊姊,但這塊蛋糕簡直是近期——不,簡直是活到目前為止所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對吧!」可可翹起鼻子,「羅瑞還會做很多好吃的東西喲!尤其是這幾天。夏彌爾說昨天的晚宴還剩下好多材料,可可說會把它們全部吃光光。契米也一起來吃嘛!你姊姊什麼時候回來?」
這句話輕而易舉地便將男孩由短暫的快樂拉回已持續整夜的擔憂中——姊姊蓮娜沒有歸來。雖然契米無法明確得知現在的天色,但以窗邊的鳥鳴與溫度為界,他知道至少經過了一整個晚上;提著野餐籃的可可在陽光微弱的熱度開始照進屋內時敲響大門,他推測那約是早上八、九點,而他們玩了也有好一陣子了。
「不知道……」契米坦承,「我很擔心。」
「不然可可陪你等吧!可可和契米一起等姊姊,再一起回翡翠邸吃好吃的,就不用怕姊姊擔心了!」
這個下午,可可又和契米說了更多故事,男孩卻已無心享受。他的恐懼在聽到一個關於賓客離奇消失在書房裡的怪談後驟升至最高: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質疑這只是個還算有趣的信口胡謅,可可卻強調這是實際發生在昨晚的事,夏彌爾還為此做了諸多揣測。此刻契米渴望一個和善的謊言,他真希望可可不要如此頑固且誠實。
契米好希望姊姊快點回來,為屋子添上新的柴火,告訴他一切都好。他愈焦慮,便愈感到寒冷難耐,房間裡的火不知何時就已經熄滅了。他裹緊身上的毯子,卻覺得毯子被凍得又冰又硬。氣溫急速下墜,讓他意識到第二個夜晚即將來臨。屋外颳起了大風,那些總從林間穿梭而過的哭嚎,現在也如攝魂亡靈般繚繞著小屋不肯散去,它先從窗縫奪走了熱量,再以同等的寒意交換。
可可似乎累了,滔滔不絕的說書慢慢轉為斷續的囈語,最後只傳來微小的呼吸聲;契米凍到連搭話也備感艱辛,彷彿體溫也隨著說出口的話語慢慢散去;他開始犯睏,眼皮重如千斤。
怎麼辦?為什麼姊姊還不回來?姊姊出了什麼事嗎?還是……難道自己被拋棄了嗎?在真正的恐懼浮升上來之前,契米近乎麻痺地任由疑問填滿腦袋,意識卻逐漸遠離。因此,當門板上傳來規律的三聲響,他幾乎嚇得跳起,感到心臟撞擊了好大一下,好證明它還能正常運作。
「請問……?」他靠近門邊,心臟跳得飛快,好不容易才從乾涸的喉嚨擠出一絲回應。
「這時間冒昧打擾了,敝姓格陵佛羅蘭特。請問可可是否在您府上叨擾?」門外的人說明來意,同時契米耳邊也爆出一聲喊叫。
「夏彌爾!」
要不是這聲呼喚這麼有朝氣,他差點就要以為可可已經不在這兒了。因為就在稍早,他試圖向可可分享被褥並尋求一點體溫時,無論怎麼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都找不著可可。
不過契米有些失望,雖然他早該知道姊姊是不會這麼敲門的,她總是邊在門邊喊著他的名字,邊輕輕拍打著門板。
門外的人似乎嘆了口氣。
「……可可,妳最好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妳沒準時出現在餐桌上,羅瑞可因此大受打擊。在此之前,願意先幫我開個門嗎?『契米』?家裡有大人在嗎?」
姊姊曾交代別亂開門,因此契米總是只歡迎可可;但事實上,除了可可以外,還真沒外人敲過這扇門。外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夏彌爾據說是可可的家長——男孩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求助於人。
契米一打開門風便灌了進來,他忍不住往旁邊退開好幾步,蹲在牆後瑟瑟顫抖,接著就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
「我的姊姊蓮娜,從昨晚就沒有回來了,之外就沒有大人了……」他努力讓自己的牙齒別再跳不受控制的即興舞蹈。
「怎麼了嗎?」夏彌爾問,「我先幫你升爐火好嗎?已經熄了有好一陣子了吧。」契米趕緊用力點頭。
「夏彌爾!可可在這裡陪契米等他姊姊!」稚嫩的女孩不甘被冷落,似乎也成功地將青年的目光轉移至她身上。
兩秒後,夏彌爾像是不小心吞了一大把苦蒿,或是一腳踩進水坑中的泥濘裡,「可可妳……唉,罷了。」但他隨即以奇異的速度恢復冷靜,轉向男孩問道:「姊姊有和你說過什麼嗎?」
「說過什麼……不要隨便開門、不要靠近柴火,就和平常一樣……先生,請問可可怎麼了嗎?」
「……別擔心,她只是累壞了。」
半晌之後,青年才如此回答。
接著輕柔的力道扶在契米肩上、一陣重心的轉換;他感覺夏彌爾蹲了下來,氣息就落在面前。
來了。男孩心想。要被發現了。說不定夏彌爾會叫可可離他遠一點,又或者表現出誇大的憐憫?夏彌爾會願意幫他找姊姊嗎?明明瞎眼男孩契米連以勞力相報都辦不到。
然而,貴族青年只沉默了半秒,便揉了揉男孩的頭髮:
「契米。我剛才檢查了一下,柴薪已經用完了。實在不放心放你繼續待在這兒,這幾天可冷得很——不如你先和我回去吧?我就住在湖邊的翡翠邸,當然,那也是可可的家。」
契米不敢置信地抬起深褐色的腦袋,彷彿一分鐘前的疑慮被一掃而空後,腦中便只剩一片空白。
「別擔心,我會全力協尋蓮娜的下落,也會每天來這裡看看她有沒有回來。姊姊肯定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弟弟挨餓受凍的,對嗎?」夏彌爾扶在他肩上的手加強了力道,「你有些失溫,繼續待在這種環境會有生命危險。今天廚師烤了好吃的派,也有溫暖的爐火,契米先來我們家待著。我會幫你找到姊姊的,好嗎?」
契米先是一陣錯愕。
接著他感覺到鼻腔內猝然上升的壓力,像是連鎖效應被起了頭一般,臉頰和眼角也開始發熱;他有些困窘地想抹掉眼裡滾燙的濕潤,眼淚卻源源不絕。他難受地想起姑媽是如何將姊弟倆趕出家門、兩人經歷了多少波折才能勉強維生;蓮娜曾細嫩的手如今生滿了粗繭,換來的是弟弟最可靠的依賴;而他又是如何幫不上忙,只能每天在家裡等著姊姊回來餵飽他。他愈想愈激動,隨著抽搭襲上咽喉的冰冷空氣引來一陣嗆咳;而青年只是默不作聲地輕輕拍著他的背。
淺玫色的小小光暈引領在前方,一上一下、規律地跳動著前進,像極了貪吃的小女孩細數著森林裡的蕈菇環、返家用餐時的雀躍步伐;夏彌爾摟著緊緊以毛毯包裹身子的男孩跟在後頭。
風已經止歇了,取而代之的是連飽滿皎潔的月色也吞噬殆盡的漫天大霧。
在協助契米乘上森林入口的馬車後,青年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姊弟破舊的居所,竟已和下坡盡頭的城鎮被收進同一片蒼茫的灰濛之中。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那片凝滯的黑暗,過了良久,才轉身蹬入車廂。
嘶鳴和隨即而來的馬蹄聲劃破城郊地帶的寂靜,四輪馬車載著翡翠邸的主人與賓客,碌碌地駛進霧氣瀰漫的森林之中。
第四章
晨間的霧氣為天空攏起輕紗,模糊了遠山和林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