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若推開宴會廳大門,往翡翠邸西側走,便會來到一條沒有任何照明的走廊。即使劃亮火柴,也只能見到地毯上蠟漬點點;再抬頭就會發現牆上伸出的鏤空燭台多半已鏽蝕得慘不忍睹,可知過去的屋主無暇整修,強行使用直到最後一刻後便任其朽壞。仰望天井,頂頭上沒有吊燈,只留下空蕩蕩的鐵鍊兀自淒涼,若被風拂過想必會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吱嘎聲;所幸這條走廊沒有窗戶,拐彎後更是一直往深處繞,因此靜謐得好似能聽見灰塵落地。如果挨著牆走,邊緣翹起的壁紙與衣物摩擦,窸窸窣窣倒能作伴,只可惜濃厚的霉味隨即令人卻步。
壁紙的圖案早斑駁得無法辨識,但從廊樑的風格大致可以猜想。不知名的葉片與花卉浮雕彼此輪替,以莖蔓造型的透雕為軸心四處纏捲、翻繞,時不時穿插豎向排列、精緻瑰麗的幾何平刻,彷彿垂落的織錦掛毯。與大廳適度的點綴不同,這些裝飾到處蔓延擴張,盡其所能綿延不絕,好似狂熱於四處留蹤;然而蛀蝕的痕跡與漫漫歲月中留下的污痕,卻讓這份貪婪的華麗多了幾分病態與不協調。
倫尼一度以為這條走廊彷彿沒有盡頭,前進直到被盡頭的黑暗吞沒就是最終目的。他原先跟在宅邸主人的後面走,但當對方發現自己打算開溜後,便調換了行走次序。「沿著這條走廊走。沒有岔路,該停下時我會告訴你。」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這麼說完後就一聲不吭,走在前面的人只能從規律的腳步聲和隨之搖曳的燭火確認對方的存在。倫尼因此戰戰兢兢,一頭蓬亂的黑色捲髮可憐兮兮地晃呀晃,左右手輪流在破舊的褲子上擦了又擦,險些沒從脫線處扯出個窟窿。
偶爾會經過一兩扇門,例如黃銅把手的單門、或是門把上包覆著腐爛皮革的雙扉,倫尼猜想著門後過去的用途,可能是儲藏室或者孩子的遊戲間。但現在這些房間明顯都已廢棄,覆蓋在門縫處的蛛網與厚厚堆積的灰塵顯示已良久無人進出。育幼院也有這種老舊的走廊,但絕對沒有這麼死氣沉沉,倫尼心想。孩子們的玩耍聲將吹飛塵埃,奔跑的赤足把地板磨得光亮,好奇心讓每個闃暗的角落都有機會見光。不管夏彌爾是不是也久違地來到這條走廊,這都不是個好兆頭--縱使再樂觀的人,都難以將位在這條走廊上的房間與良好的機遇聯想在一塊。
「可以停下了。」夏彌爾終於下達指令,聲音平靜。「進去吧。」他說。倫尼抬頭看看眼前的雙扉門,門框上一樣結了蛛網。他嚥了口唾液,推門而入。
裡面是間藏書室。或者說曾經是藏書室,因為現在的慘況毋寧說是書本的堆屍場。刺鼻的酸臭與霉味飄散,密密麻麻的黃斑遍布,可以想像就算嘗試去翻閱也只會被糊在一起的書頁搞得焦頭爛額。書背與封面上的燙金字老早就剝落得無法辨識,雖然即使健在倫尼也看不懂,對他來講都只是放了數十年甚至更久的老書罷了。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除了挑高結構外空間算不上大,不過該有的家具倒一個也沒少:早就停滯的老爺鐘、又高又挺的書櫃、深色橡木書桌、覆著天鵝絨的柔軟扶手椅,還有一個小型壁爐。當年這裡也許是個舒適宜人的小窩,可惜在歲月摧殘下卻早已無法發揮原本的功能。
倫尼深吸了口氣,試探性開口:「先生,我不知道……為什麼帶我來這裡?」他只抬眼看了夏彌爾片刻,便忍不住別開視線。夏彌爾的半邊面龐明明遮蔽在前髮下方,透出的目光卻完整且銳利,彷彿棲身在皚皚凍霜間緊盯獵物的雪鴞;倫尼只能像隻旅鼠般縮起身子,無奈他的鬼祟行蹤早無所遁形。
「不,你當然知道。」夏彌爾的聲音不慍不火,他向那張扶手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只是不知道我知道了多少,而我們現在就要來談談這件事。請坐,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倫尼。倫尼·娜塔莉亞。」
不知怎地,倫尼無法違抗夏彌爾。他嘴裡說的是「請」,實際上卻羅列了拒絕的後果,從房間的一端排到另一端,然後誠心建議你選擇最不可怕的做法:乖乖聽話。剛才嘗試逃跑時也一樣,夏彌爾甚至沒有回頭,僅說一句「請放棄你正打算做的事」,倫尼就忍不住自發停下腳步。
「倫尼是嗎?」夏彌爾看倫尼乖乖在扶手椅上坐下後,將燭台往書桌上一擱。「那麼倫尼,因為我不想在這事上浪費太多時間--宴會還在進行,而我不想錯過與大家後續的互動與那些美味的餐點,你想必可以諒解。所以,希望你好好配合,回答我的提問,行嗎?」
「我盡量,先生。」
「很好,那我就開門見山說了。你不是娜塔莉亞育幼院的孩子吧?」
藏書室陷入片刻沉默。
許多想法在倫尼的腦海中竄過,他撿了又撿,最後撈住一個答案。「嗯,不是。」他簡短地回應,同時緊繃著的肩膀鬆下來--不再表現得唯唯諾諾。
或者說,不再裝作表現得唯唯諾諾。
夏彌爾繼續說:「襲擊英格麗德和我的就是你吧?」對於倫尼態度的變化,他視若無睹。「也許還有其他受害者?」
「那可得先讓我數一數,先生。十幾人、甚至有二十人,不仔細算大概就是這麼多。也許更多。當大家動作都跟蝸牛一樣慢吞吞的時候,接二連三下手並不是難事。」倫尼自豪地咧嘴一笑,依稀可見又長又白的犬齒,比起人類更接近動物的獠牙。「不過,您居然能逮到我,很不可思議啊。那個金頭髮的女人也挺有本事,多數人恐怕從頭到尾都不會知情。您是怎麼辦到的?我知道您不是我的同類。」
「我自有手段,並且大概超出你熟知的領域。」
倫尼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了些:「什麼意思……唔,比如說魔法?那確實就算解釋了我也聽不懂。不過,宴會廳裡的魔法師也挺多的,卻只有您發現,看來您比他們都厲害,是不是?明明大家都以為您只是普通人來著。而且,您得知我的真實身分,卻一點也不驚訝。多數洛赫人甚至不相信有吸血鬼吧?您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夏彌爾沒有正面回覆這個問題。「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現在值得關心的是『你』,倫尼。你為什麼要在我的宴會上搗亂?就我對吸血鬼的認知,如果是為了填飽肚子,沒道理對那麼多人下手,且每人只吸那麼一點血。」
聞言倫尼用力地搖搖頭說:「不不不,不是搗亂啊。而且您說到重點了,先生,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是什麼人』才那麼做的。」
「那還煩請解釋清楚。」
「這個嘛,總之每個人的血都有獨特的味道,每種生物間的差別就更大了。您能理解這點嗎,先生?而最近街上發生了點事,讓我需要到這種人多的場合來收集線索。」倫尼注意到夏彌爾眼中有些許興味一閃即逝。「對我來說,用吸血的方式就是最快的了。誰偷偷隱藏了自己的身分,咬一口就不言自明。只是……」倫尼頓了頓,「人人身上都會有線索,誰也無法掩蓋留在血液中的味道,除非是死人;即使是我的同族,也會有讓人不快的腥臭味;但很奇怪呢,先生,您身上怎麼一點味道也沒有?難不成您甚至知道怎麼把它藏起來?」
「若我在這裡回答你,能讓你不繼續襲擊人嗎?」
倫尼又笑了起來:「恐怕沒辦法。其實我也只是想試著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才乖乖跟來的。所以如果換不到情報,我可打算先走一步。您看,您把這房間唯一的光源放在那麼不安全的位置,我輕輕鬆鬆就能--」
說時遲那時快,先是黑色捲髮的男孩從扶手椅上倏地不見蹤影,下一秒燭台便從原位消失。然而,燭火卻仍持續發出搖曳的黃色光暈,並未如倫尼所打算的一樣被瞬間捻熄。此刻燭台不在他的手中,更不在夏彌爾手裡,而是漂浮在半空中。這讓倫尼停下了動作,他瞪大雙眼,看看夏彌爾,又看看燭台。
「不可能……就算是魔法師也沒辦法憑空做到這種事……?」他揉揉眼睛,回想剛才看到的畫面。對人類來說,吸血鬼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可能造就一些魔術般的假象,但吸血鬼的動態視力可就不會同樣遲鈍地漏掉細節。他十分確信,方才夏彌爾連口都沒開,那燭台就自己有生命般悠悠浮上空中。
「我說過我自有手段的,倫尼。」夏彌爾還是不疾不徐的和緩口氣,「而那是超出你認知範圍的領域,因此若再違反我的要求,你大概無從預料自己將支付什麼代價。」說到代價時,倫尼聽出那幾個鏗鏘有力的音節確實被加重強調。「現在可以請你坐回椅子上嗎?」
他只好照辦。這會可沒辦法再充滿餘裕,他近乎怒目嗔視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想從那雙湖綠色眼睛中讀出真相。說不定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倫尼懊惱地想著。也許他只是會耍幾個花招的魔術師,根本無須畏懼,我只要揮揮指爪威脅幾句,照樣能來去自如。吸血的時候,這個人不也毫無防備嗎?想到這裡,倫尼幾乎要再次起身,這次瞄準的是對方的頸子。但是……萬一想錯了呢?萬一他其實有能力躲開,在宴會廳只是為了下套?萬一他真的有什麼手段……
「--夏彌爾,可可全都完成了!可可好餓!你之前說過,只要完成,就會讓可可去宴會上吃那些……」
冷不防稚嫩的女聲從門口傳來,打斷倫尼奔騰的思緒。他抬頭,卻看見今晚另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景象:門沒開,一個女孩卻就這麼出現在房內。她看上去約莫七、八歲,有一頭灰玫色的長鬈髮,搭配綴滿蕾絲與荷葉邊的水色冬季洋裝,宛如一尊等身大的精巧瓷偶。
女孩也看見他,晶亮的眸子眨了眨,接著好像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皺起眉。「唔……」她跑到夏彌爾身畔,拉拉他的衣角,小聲說:「剛剛弗克納說有人在找你。應該是叫作什麼……英吉利丁……他叫我來跟你講,講完後才肯讓我進宴會廳。那是誰?」她瞄了倫尼一眼。
女孩大概不知道在如此安靜的環境下,即便用氣音說話倫尼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夏彌爾嘆氣:「一個客人。可可,去和弗克納說我馬上過去。」他摸摸女孩的頭,接著走過去把藏書室的門打開。
「那可可的晚餐呢?可可說完就可以吃晚餐了嗎?」
「轉達完後在西側走廊入口等我,我帶你進去。」
「哦……那你要快喔!要很快很快喔!因為可可快餓死了!」
「放心,你不會的。」
重新關上門的夏彌爾一度顯得有些無奈,不過很快又回到從容自適的神情。「正如先前所說,我的時間不多,而這麼短暫的時長顯然不可能將一切問個清楚。看來得請你在這裡過夜了,孩子。等宴會結束,我很確定自己有足夠空閒聽你解釋。例如你方才提到街上發生的事件,我就頗有興趣聽聽詳細情況。」
「……我看到剛剛那個女孩直接就出現在房裡。那也是您的『手段』之一?」明知不會得到答案,倫尼還是忍不住發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端看你怎麼認為。」
夏彌爾這聲回答有些漫不經心,倫尼立刻得知原因--先是聽見角落一堆書籍倒塌的聲響,接著看見一捆鐵鍊和燭台一樣浮到半空中,接著魔術般展開。
夏彌爾說:「如果過程中你表現得夠配合,也許我能請你坐在位子上等待就好;可惜從剛才的情況來看,我不得不減少對你的信賴與相應的禮節,還請見諒。」鐵鍊竄到少年身邊,將他連同椅子一圈又一圈纏繞,有如攫緊獵物的蟒蛇。「我不清楚吸血鬼的力氣有多大,我得承認自己對於這方面的涉獵不過就是多比別人聽了幾則傳聞,而那些傳聞多半將你們的身體能耐無限上綱。」
倫尼不吭聲。他感覺到鐵鍊越掐越緊,有幾乎陷進肋骨縫隙間的錯覺。
「我必須先提醒你,破壞這個房間任何東西逃脫的方法是不管用的,包括打造這個房間的建材。還有,原理也和我所熟悉、而你無法參透的手段有關。如果你打算問的話。」
說完夏彌爾便離開房間。
在他走出去的瞬間,倫尼瞇起雙眼,確信自己看到年輕貴族雪白的衣襬自然地拂過門框;而他同樣確信的是,方才那個女孩的裙瓣,卻是直接穿透了過去。
所以現在,倫尼·娜塔莉亞知道了什麼?一棟雖然宴會廳精心布置,卻還有半數地處殘破不堪的宅邸;對外宣稱自己是普通人,卻隱蔽了血液中的線索,操縱不為人知手段,既能察覺吸血鬼的行蹤、又能憑空操縱物品的白髮貴族;一個鬼魂般能夠穿牆的女孩。說不定不是「好像」,說不定不只一個,這宅子裡也許到處都是鬼,男孩邊嘗試掙脫鎖鏈邊想。原先他不相信鬼魂存在,就好比洛赫人即使聽過各種傳聞,也不太相信有吸血鬼一樣;但現在他這麼想比較能說通一些事,例如逮到吸血鬼的方法。只消差使數十個鬼魂在宴會廳裡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總有可能抓到自己的破綻。不過,為什麼自己會沒注意到?既然剛才能看見鬼魂女孩,那宴會廳裡的隱形監視者們,也該無所遁形才對。
謎團重重。更令他懊惱的是,鐵鍊真如夏彌爾所說紋絲不動,顯然無法被破壞這件事不是隨口胡謅。倫尼本想掙脫了鎖鏈,趁著主人不在偷溜到宅邸各處查看,但現下恐怕難以實現。他明白就算乖乖等到夏彌爾回來,他們的對話也只會走向單方面詰問;而且待到朝陽升起,情勢將越來越對自己不利。
那麼就只剩一個辦法: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晚取得的成果不算豐碩,也不到一無所獲,見好就收是最明智的選擇。他慶幸夏彌爾聽過的吸血鬼傳說可能不夠多,以至於沒將他的後路斷絕。
那又小又舊的壁爐,裡頭磚塊已被燻得黑漆漆。倫尼用眼睛評估了下大小,接著閉目屏氣凝神--暗紅的血液開始緩緩從眼角淌落,有如一抹深色淚痕。隨著吐納漸緩,更多的血源源不絕從他身上所有孔洞湧出,浸透衣服,覆蓋每一寸皮膚。有的血也流到座椅與地面上,但若仔細看就會發現,它並未被絨布或木材所吸收,而是蜿蜒爬行在表面,彷彿某種生命體。當倫尼的呼吸完全停止,鐵鍊也匡啷一聲失去支撐掉落在地。現在扶手椅上的個體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男孩的模樣,只依稀是個人形;下一秒,這個人形就像扯開的毛線團一樣散成一片不規則狀。
那些血液開始重新構築。不同的是,它不再凝聚回一個整體,而是分散成數團較小的個體,速度也比分散時快上許多。不一會兒,整間藏書室又回到原本的乾燥,同時多了一群黑色的鳥禽。牠們先是各自啄理羽毛,彼此不相干地停在扶手椅與書桌上,緊接著有如收到訊號般集體拍動起翅膀。那些鳥禽的大小,剛好足以穿過壁爐,再鑽上煙囪。
過不了多久,藏書室又恢復到一片寂靜。現在這裡真真切切什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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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推門而入的時候,老工匠正將一批完成的夜影晷裝入墊有絨布的木匣中。他滿意地看著整齊堆疊的商品,邊說邊點頭:「留下來趕工一整晚果然是對的,這樣應該能趕上進度。」他接著抬頭咧嘴一笑:「如何?傳聞中的翡翠邸。有目睹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嗎?……你是不是沒穿暖啊,臉色好難看。」
「大概是回來的路上比較冷。」萊曼特不置可否:「育幼院的孩子到處跑來跑去,好像因此製造出一些小麻煩,但對知道情況的人而言應該稱不上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那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佛卡夏將雙手擺在胸前,「飄來飄去的……」
「沒有。」
「唉,果然謠言這種東西多半是空穴來風。看你鐵青著臉,我還以為是撞鬼了呢!那麼失蹤案的相關情報有收穫嗎?」
「沒什麼人在討論這件事,也可能因為場上多半是貴族階級。」萊曼特側頭想了下,「即便是門客們,也還一無所知。如果兇手仔細安排做案的間隔,就不至於對上流階層的生活造成影響。如此一來,只要還沒人去通報,他們大概很難察覺吧。」
「看來距離始作俑者落網還有得等。」佛卡夏嘆氣,「今天下午出門補貨時我稍微打聽了下,還真有一家的長工莫名失蹤幾天,至今還找不到人。想想就怪不舒服的。你說到底是什麼人……什麼東西在到處抓人?諾拉特蘭恩的女巫嗎?」
「諾拉特蘭恩的女巫?」
「你沒聽說過嗎?東北森林諾拉特蘭恩。『再吵就把你丟進諾拉特蘭恩裡』,洛赫這裡滿多人會這樣訓斥不聽話的孩子哩。因為那是片傳說進得去出不來的森林,所以哭鬧的小鬼一聽就會乖乖閉上嘴。現在好像只剩一些女巫住在那裡,你說,會不會她們嫌近年自己走進森林的人太少,所以乾脆出來逮活祭品了?」
「女巫不算是魔法師的一員嗎?」
佛卡夏聳聳肩。「我可沒辦法和樹木溪流對話,也不能靠唱歌跳舞聚集蜜蜂和蝴蝶。巫術和魔法是不一樣的,魔法可以用有條不紊的方式解釋,巫術常常沒有道理可言。當然你要說這是偏見我也不會否定啦!」
大概是感到不安,老工匠又抓著偵探多聊了好一會,最後才用「明早鎖匠會來把後門修好,你又可以盡情查案到晚歸了」作結。「我今晚就睡在這,免得錯過鎖匠來。」他邊說邊將椅子搬到壁爐前面,抓起掛在門口的大衣往身上一蓋,接著欲蓋彌彰地表示自己絕非受方才的話題影響才疑神疑鬼、一反常態不敢走夜路回家。
萊曼特沒有戳破對方,逕自上了樓。他同樣也沒說出自己從老工匠剛才抓起的大衣上,發現不久前剛被穿出門過的痕跡。
除非眼睛夠利,常人多半沒辦法隔段距離看出衣物上未乾的雪水,更何況夜晚的工房照明不甚足夠。是故偵探沒有詢問佛卡夏出門的原因,以及疑似打算隱瞞此事的理由,只是先暗自惦記在心。今晚還有事情必須處理,他可沒空多應付對方的反詰。
臥房裡一片冰冷,未緊閉的窗戶正是原因。除此之外,桌面也難得沒有收拾整齊,那隻訂購的木箱正擱在上頭。兩枚小小的空玻璃瓶無力橫躺在一旁,形狀有點類似酒瓶,卻小得多,且顯然裝過某種濃稠且色澤深沉的液體。那隻木箱中放得滿滿都是這種小玻璃瓶,不同之處在於箱中瓶子仍未開封。
萊曼特將空瓶推到一旁,盯著木箱好一會,顯得有些遲疑。他的呼吸從方才起就不太規律,這時更是變得急促起來。最後,他從箱中取出一個瓶子,拔掉軟木塞,一口飲盡。
然後又是下一瓶。等他停下來時,箱中的瓶子已經空了大半。萊曼特長吁口氣,感覺腥澀的氣味充斥在咽喉,並且將隨著消化與循環馳騁全身。透著朦朧的月光,他的氣色難得看起來不錯,與方才判若兩人。
有時萊曼特覺得自己說不定是孤魂野鬼,才會失去記憶、四處無依;但他倒是有個實實在在的身體。這副身體能夠辦到人類所不能及之事,代價卻是必須攝取人類體內的血液,以及必須避開人類習以為常的恩賜。他該慶幸當時自己雖然失憶卻仍記得身分,才沒有愚蠢到在大白天拉開旅館的窗簾,然後被美好的朝陽燒爛皮膚;除此之外,使用這副身體的方式也牢牢記在腦海中,並對於經營偵探事業堪稱便利,只是必須謹慎行事。
其中一種便利的能力是化形--將肉體散成鳥群,或者脫胎換骨成性別年齡截然不同的他人。前者易如反掌,後者卻會在事後帶給他極大的負擔,若接連進行不只一種變化,排山倒海襲來的劇痛與疲倦更宛如地獄降臨。萊曼特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吸血鬼都能做到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正常使力,或者是在玩命。
他只知道不管是哪種,如果能讓他更接近謎團的中心,那就沒有不盡力的理由。
收拾好桌面的狼藉,萊曼特先在房內繞了一圈,又走至窗台前仔細檢查。不幸的是,稍早他在匆促中果然還是漏了幾根羽毛沒有收拾--現在它們已經變成幾攤黑色的汙漬。清除血漬最快的方法是曝曬,得找一天拉開窗簾然後提早出門了,萊曼特心想,同時盤算著什麼地方較方便讓他度過白晝。再一次化形不是個好選擇,他得把剩下的血瓶預留給下次調查後的自己。事實證明,即使這些抽離人體多時的血液不怎麼美味,對於剛大量消耗體力的吸血鬼而言仍然充滿誘惑,足以讓他失去節制。
萊曼特不確定今晚付出的成本與收益是否等值。他寬好衣在床上坐下,摩娑著總隨身攜帶的家徽,邊回想著自己透過倫尼·娜塔莉亞的眼睛目睹的情報--那個幽靈般能夠穿牆的女孩,還有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持有的奇妙力量。不,不只如此。還有一些現在回顧起來才愈發明晰的線索,例如那間書房門口的灰塵與蛛網。夏彌爾是否對那些久未開啟的房間瞭若指掌?他又是怎麼辦到的?如果那座宅邸裡面,還有更多像那女孩一樣的存在,他們可否完成一些常理上不可能達成的行動?
不僅如此,夏彌爾還比一般洛赫居民更加了解吸血鬼。想到這裡,萊曼特下意識緊握住手,感覺古舊的金屬幾乎嵌入掌心。逮到倫尼的時候,夏彌爾一點也不驚訝,更別提對未知種族的恐懼。加上先前的線索,他確實握有關於「萊曼特」的情報、並寄出那封無署信的機率應該不為零。除此之外,提到「街上發生了點事」的時候,他也顯露出追問的興致。這份興致是來自於打探不為人知的消息,或者正是因為自己也有插手而想要追蹤進度,可就不好說了。無論如何,翡翠邸的主人都成為接下來的重點調查對象。萊曼特莫名有預感,自己繼續追查失蹤案的過程中,將會再次與對方照面。
夜晚結束,餐宴劃下休止--然而謎題的盛會,這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