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排黑鳥振翅,穿過黝黑的樹冠往天空飛去。
即使殘月之夜的天空黯澹靜寂,森林的蒼鬱與曲折更讓多數旅人都對夜行滿懷恐懼,也無法對萊曼特造成多大的阻撓。吸血鬼行走的速度約是常人的兩倍快;當他將身影拆解成複數的形體,彼此間的差距便又更加顯著。
無邊的高空透過鳥禽的視野變得更加寬展,將高大的北方森林拉平成一片深色的絨毯,萊曼特很快便能認出目的地的位置,林中的翡翠湖確如其名,有如一塊安放在黑絲絨上的綠色寶石。
黑鳥們朝翡翠湖畔俯衝而下,複數的形體在空中聚攏疊合、重塑血肉,降落在翡翠邸的花園時,已回復成黑髮青年的樣貌。他整了整披肩大衣,才從鐵藝拱門後方走出。
萊曼特正準備往宅邸走時,大門突然敞開。他看見被燈光拉長的人影落在前方,原本似乎要走出門卻停在半途,接著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動靜。萊曼特抬起頭,發現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盯著他看,他也順勢打量回去。
那人一頭深棕色的長髮向後梳攏,曬成麥草色的肌膚在背光下顯得更加黝黑;身著便於行動的大衣,軟皮騎士靴在關節處堆成寬大的褶皺;他的懷裡揣著一摞紙卷,將來訪的目的表露無遺。
是賽羅,他愣在門邊,眼睛和落腮鬍間的嘴一起微微張大。
門是在落地之後才被打開,一樓的窗簾也都緊拉著,萊曼特心想,更何況翡翠邸後方還有高大茂密的冷杉遮掩。照這麼推論的結果,化形的過程理應不會被看見。但如此一來,便難以解釋這段愈拉愈長的沉默。
賽羅的手僵在半空,毫不協調地左右晃動,像極了佛卡夏店門口那塊隨風搖擺的招牌;尚未成形的話語,在出口的前一刻便夭折在空氣中,只殘留下破碎的氣音,透過撿拾,萊曼特才能勉強拼湊出寒暄的形貌。於是他開口問道:
「請問有什麼事嗎?」
賽羅聞言,便如釋重負地朝著萊曼特大步走來。「哎,抱歉,天啊我真不知道怎麼搭話才算禮貌!」他搔搔腦袋,清清嗓子後說:「沒想到你會在這裡,之前沒能對你表達謝意,但我還是想說,能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他的嗓門很大,語調更是熱切,眼底閃著誠摯的光芒。
謝意?
雖然加上倫尼,萊曼特有兩次在翡翠邸看過這個男人,但都只是單方面的看見對方,甚至連一面之緣都稱不上。
「呃……該死,不對,不是該死。」見萊曼特不答,對方尷尬地咳兩聲:「該不會我認錯人了?」
「我沒有和你會面過的印象。」萊曼特如實回答。
「噢。」賽羅搔搔下巴,「這就怪了,我對認人的能力多少還是有些自豪的……啊!畢竟那時情況混亂,又下著雨,但我可清楚記得你哩,尤其是包括頭髮全身漆黑這點。總之要謝謝你,你是我的大恩人。」他一本正經地鞠了個深深的躬,繼續說:「我叫賽羅,是個考古學者,目前隸屬於梅鐸家的研究院。那時正在護送一些挺重要的東西,要不是有你鼎力相助,恐怕——」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出口的同時,萊曼特才意識到自己的音量似乎有些失控。對於賽羅所說的自己並沒有印象,也就是說撇除認錯人的可能性,若他所言為真,那麼他遇到的可能正是失憶前的自己。萊曼特逼上前,傾身進一步追問:「『我』做了什麼?」
似乎是訝異於「恩人」突如其來的動作,賽羅往後退了一步。
「不會吧,是我認錯人了,還是你真的不記得了?」他侷促地再退一步好維持重心,「如果是我認錯人,我道歉就是了啦!」
「請您回答我的問題。」萊曼特堅持。
「就算你這麼說……」賽羅露出微妙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往前踏出一步,同時站直身子開始說道:
「我記得那是在穫秋月,也就是差不多五個月前吧,我護送資料剛從東南方入境沒多久,正在回洛赫的途中發生的事……」
賽羅表示,因為下雨的緣故,篷車行進的速度比平時要慢上許多,為了防範圖謀不軌者的侵犯,全車的人都精神緊繃,卻仍是在山路上的一處髮夾彎遭到偷襲。他和同伴們在不得已之下跳出篷車逃跑,沒想到隨隊魔法師隨即被另一名同伴刺殺。
「我這才知道完蛋了,中了暗算。不知道是誰收買誰,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同一掛的?打從一開始,就是看準我們辦的事情不想張揚,打算靠綁架向梅鐸家索取一大筆贖金。」賽羅比手畫腳地說,「就在我被威脅看是要頭身分家,還是要乖乖進去他們車裡時,你就出現了。」
賽羅停頓了一會兒,彷彿在詢問萊曼特的想法,又彷彿是在吊聽眾胃口。萊曼特暗忖,雖然他一開始是出於無奈,現在倒像講出了興致。
考古學家接著說:「事到如今我還是覺得那個畫面很令人匪夷所思……我不確定你是用了什麼方法,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總之,我先是感覺到一股衝擊力把我往後甩,頓時天旋地轉,我跌坐在地上。等回過神,已經是他們的整座篷車往斷崖下傾斜;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們就都掉下去了。
「我左顧右盼,想不透你是從哪冒出來的,大概是因為天色太黑了又下雨吧?你就像從黑暗聚集成人形的一樣,加上蒼白的臉和全黑的裝束,看起來雖邪門倒令人振奮,因為簡直就是黑夜使者與飛天帽的故事嘛!你知道黑夜使者嗎?就是我們南方小孩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則童話……哎呀,離題了。所以你如果要問具體上你做了什麼,答案是我也不知道!從頭到尾你甚至沒吭一聲。但你確實救了我,還幫我牽回驚慌失措的馬……噢,這也讓我匪夷所思,你怎麼有辦法追上牠?」
看見萊曼特絲毫沒有恍然大悟的跡象,賽羅苦笑一聲,「看來真的是我認錯了,實在抱歉啊。」
萊曼特陷入沉思,直覺告訴他,即便此刻聽起來只是個遙遠陌生的故事,但賽羅口中的人確實是自己。五個月前正是他獨自在東境的旅店醒來,面對一大片記憶的空白之時,按照時間和地點推論,極有可能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失憶前不久。如果能循著這條線索追查,說不定能找到自己喪失記憶的理由。他無從得知以前的自己是遵循什麼理念在處世,若將這件事視為路見不平的行為,那麼是否表示,比起現在冷淡無感的自己,五個月前的萊曼特還更接近「常人」一些?
這麼想著的同時,眉頭也緊蹙起來。
「嘿,」賽羅大動作地在他眼前揮著手,「不好意思啦,不過我得先回去了,耽誤你的時間真是抱歉……你和夏彌爾先生有約吧?」
「是。」萊曼特說。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很抱歉。」
賽羅笑著擺擺手,轉身往拱門外的馬車走去。嘶鳴聲響起、蹄聲遠行過後許久,萊曼特還佇立在原地。直到翡翠邸的大門再度敞開,夏彌爾抱著胸出現在門口,他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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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夏彌爾換了個坐姿,將雙手疊至腿上,「如果賽羅口中的真是你,就不難解釋實際狀況是怎麼回事。另外,如果待在窗台是你的喜好我無意干涉,但還是得盡到告知的義務:這是準備給你的。」
萊曼特從窗台上跳下來,坐進夏彌爾手比的那張椅子,雖然他坐哪裡都沒差。
「化形成鳥很容易製造消失或突然出現的錯覺;只要利用跳躍製造足夠的反作用力,吸血鬼也可以獨自將篷車推下山谷。考量到時機和地點,這件事和我有關的可能性很高。」
「想去看一看嗎?」
萊曼特搖搖頭,「不……雖然回到現場刺激記憶也是一個選擇,但洛赫這裡有知道我過去的人存在,誘因還是比較大。不過,我今天來這裡不是要談論我的事情。是你,夏彌爾。」
「我當然記得。『遭遇吸血鬼的詳細情況』,對吧?我必須先提醒你,這個故事就算是吸血鬼聽了也不會開心。」夏彌爾神情平靜,他吸了口氣,在接下來的話裡帶有嘆氣般的吐息聲:「那麼,這就開始?」
萊曼特應了一聲。在現在這個位子,他能很清楚地就著壁爐的火光,近距離觀察對方;夏彌爾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他面向著柴火,但目光似乎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像他能穿透火焰、深入記憶,看得更加深沉,看到更本質的東西。
接著,萊曼特看到夏彌爾往後靠進扶手椅中,然後閉上了眼。他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人口很少,每戶人家都離得很遠很遠,縱使你只是一介樵夫,都能坐擁一片白樺森林。當然,在產權上森林不是你的,你名下頂多只會有你的子女、你的妻子和一兩把斧頭。但因為人口實在太分散、交通又相當不便,因此只要不是太驚天動地的事,實質上在你的森林,就是個天高皇帝遠的無法地帶。所以就算發生了什麼事,在被偶然路過的吟遊詩人寫成歌謠之前,都有辦法被大雪深深掩埋……
「事發那天下午,我和母親吵了一架,賭氣從家裡跑出去,留她獨自在灶邊燉湯;我的父親則在不遠處的林子裡砍柴。我在森林裡溜達了好一陣子,後來心裡過意不去,便回去幫忙父親劈柴。那時還是秋天,但天黑的早,天空很快就成一片昏黑,我們把工具收好、木柴堆高,準備回家用餐。這時,父親要我別輕舉妄動,他說他看見一個人影往家裡去了,他要去瞧瞧;我得躲在樹後面,等他出聲再行動。現在我已經不記得實際上的信號是什麼了,只知道它們分別代表了兩個意思:『好兒子,回來吃晚餐喲』和『好兒子,拿把斧頭過來吧』。父親帶著一把斧頭走了,而我就拿著另一把躲在家門旁的樹林裡,我對自己的腳程有信心。」夏彌爾淡淡地說,「也有自信當聽到『好兒子,拿把斧頭過來吧』的時候,能及時衝過去一擊劈死那個賊。萊曼特,你要喝茶嗎?」
夏彌爾沒等他回答,只作了一個手勢,茶壺和茶杯便憑空飛起,斟了兩杯茶分送至兩人手中。萊曼特禮貌性地嚐了一口,要比平時的味道苦澀許多。
「我請弗克納去休息了,只好自己來。」夏彌爾也啜了口茶,然後皺著眉放下茶杯。他繼續說:「事實上,兩種信號我都沒有聽到。不一會兒,木屋裡便傳出母親的哭泣聲和父親的嘶吼聲,或者該這麼說:兩者聽起來都像是嚎叫。那是一種前所未聞的、在所有人性都發散到極致以後所沉澱下來的獸鳴。我還在猶豫,又驚又怕,雙腿發顫。然而,當我試圖挪動腳步、並且踩斷一截樹枝、進而發出巨大的破裂聲後,我就豁出去了。
「我舉起斧頭往家門狂奔,為了壯膽用盡力氣吼出聲;還弄不清屋裡的情況、襲擊家人的又是什麼東西,只是想著就算他們不能得救,我也要和裡頭的傢伙同歸於盡——我衝進屋裡。」夏彌爾頓了一下,將杯中剩餘的茶湯灑進壁爐中,令柴火發出滋滋的強烈抗議。「肉湯滾了,在鍋裡跳動,然後撲了出來,往柴火上蒸發成熱烈的白煙,香氣和其它的氣味比起來太過淡薄,滿屋子裡只有又生又腥的味道。父親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血流了滿地,彷彿一片紅色海洋;母親在掙扎著,從天花板和牆上的血跡,幾乎能捕捉到當時血液噴湧而出的速度,也令她的意識搖搖欲墜,但她的口仍是一張一闔,想告訴我什麼。怵目驚心的撕裂傷橫過她的頸部,向外收斂在一個漆黑的背影之中,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衝過去砍那個東西的背,想把牠從母親的脖子上拉開,就在這時,牠轉了過來。
「牠的面部潰爛灼傷,佈滿死肉和結痂,獠牙和半張臉上都沾滿鮮血;但從那堆爛肉裡透出來的眼睛,卻和我沒什麼不同。牠顫抖著,嘴裡喃喃重覆幾個音節,拼湊起來像是『對不起』;牠放開了母親,卻忍不住舔食手爪上沾染的鮮血。我害怕又困惑,不知道該把眼前的怪物視為什麼東西?牠的作為是如此泯滅人性,眼中的痛苦卻又和我如此相仿。牠是人?還是野獸?我愣住了,甚至任由斧頭掉落在地上。牠的眼裡噙滿淚水,用力把我甩開以後,便從窗戶跳出去了。我急忙跑到窗邊,已經看不見牠的身影;回頭走向母親和父親,他們再也沒有了呼吸。」夏彌爾垂下眼簾,不知道正看往何處。「這就是你想知道的,『遭遇吸血鬼的經歷』。」
沉默蔓延。
萊曼特思索著該如何回應,有一瞬間他張口欲言,「我很遺憾」,但很快便發現所有常見的措辭都顯得蒼白而空虛,於是又吞了回來。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家人,以及他們是否仍健在,對於吸血鬼的家庭更一無所知;他也不清楚即使在現在聽來,明白夏彌爾口中的是「值得同情的悲慘情況」,但這樣的想法究竟是出自內心,還是人類社會的教化?如果只是教化,那說明了什麼?說明自己想成為人類嗎?
夏彌爾轉頭過來。「我曾一直說服自己相信那是頭毫無人性的野獸,去同理牠只是自我移情的愚蠢行為;如此一來就能擁抱更純粹的恨意,但我辦不到。」
萊曼特注意到他雖冷靜,卻和平時的那份從容自適有所不同。
他接著說:「就在上次,你的意外事件發生以後,我更能肯定,那雙眼睛深處肯定還有人性存在,他無助的程度甚至不亞於當時的我。」
「但是他還是那麼做了。」萊曼特說,「渴血到最後,還會有人性存在嗎?」
「在饑荒的非常時期,人類相食的情況也略有所聞,但我認為所謂的人性,就是去避免最糟的情況發生。」夏彌爾思考了一下,說:「我畢竟不是吸血鬼,沒辦法體會渴血的感覺,但我能夠粗劣地想像,抑制那樣的衝動該有多麼困難。」
「嗯。」萊曼特同意。但他同時也不解:「你很冷靜,好像在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儘管萊曼特本身對情感的認知十足匱乏,藉由吸血得到的他人思想,仍足以辨識情緒存在的有無。夏彌爾談話的內容既然是親身經歷,那麼無論是隱忍的憂傷或外放的悲慟,情感表現理應更加顯著。
夏彌爾聞言微微一笑,彷彿繃緊的神經得到舒緩,又恢復原本的泰然自若。
「那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久到所有後代子孫都足以遺忘那段傷痛。」
這時萊曼特才注意到,決定性的差異是什麼。
「實際上你在動搖。」他說。
「什麼意思?」
「你多餘的動作很多,所以我猜想你是刻意表現冷靜的。」黑髮偵探指出,「你總是知道該怎麼應對,但今天卻好像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
夏彌爾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我也說過當年的情況就是那樣,視線範圍內根本沒有別戶人家,所以沒有機會講這件事,這還是我第一次說出口。」他笑出聲,說:「或許我該慶幸你至少給了我一整個白天,好排練我該說些什麼。」
「好啦,我想我們該結束這個話題了。」夏彌爾從座位中站起,「明天開始就是到來之日了,這意味著這個夜晚將持續到整整五天以後。歡迎來到洛赫,這一百二十小時就和我家鄉的冬天一樣漫長!」
萊曼特點頭,感到夏彌爾似乎興致高昂,讓他不明所以。
「既然沒有白天,那我的作息也不必受限於自然要素。」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嚇人,像是沒日沒夜的工作狂終於得以一展長才。」
「就沒日沒夜這點來說,你也不遑多讓。」萊曼特回嘴。「這表示洛赫會進入一段特殊時期,無論是城內人口組成或居民作息都有別於平日,犯人趁亂行動的可能性很大;但這也意味著,平時被巧妙掩蓋的線索可能會在這一天露出破綻。」
「沒錯。」
「如今循線而上、缺一個和奧勒拉秩序會的更高層級正面接觸的機會;而下,還有待釐清失蹤人口的去向。」
「說到這個,」夏彌爾拍手,旋即從櫃上拿出了一張紙片遞給萊曼特,「或許會是個好機會。」
那是一張舞會的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