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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當冰冬月殘四日的最後一刻沉入午夜,洛赫地區宣告換日的鐘聲並未響起。據傳就在數百年前的同一時分,冰雪鋪天蓋地而來,將迎接新年的歡欣覆蓋在漫漫長夜底下;直到由大魔法師奧勒拉率領的一眾踏足洛赫、把冰封的天空劃開一道裂口,金色的晨曦才淌落凍寒的土地,讓芸芸眾生重返有晝夜之分的日子。

 

  如今,被稱作「到來之日」的年末節慶正是在重現這段傳說;只是經過渲染,暫且消失的白晝已不再是恐懼的象徵,反倒成為獨一無二的美麗景緻。

  每逢到來之日,洛赫首屈一指的魔法師家族,便會撐起由夜幕魔法編織而成的結界:深藍色的巨型紗帷以鎮中心廣場為支點向鎮郊垂降,曳過洛赫的每一條街道,最終悄悄隱匿在森林濃霧中。在到來之日的一百二十個鐘頭裡,每當刺目的朝陽穿透帷幕上交錯的術陣,便會被過濾成朦朧的星光。

 

  到來之日的天空無月,人們因而無法按月相盈虧判斷日期。為此洛赫居民早有準備:事前訂製的夜影晷將於此時派上用場。在這小巧的金屬製品中,齒輪喀啦喀啦地轉動,告訴大家現在正處於到來之日的第幾個鐘頭。為了符合普羅大眾看錶的直覺,夜影晷採用一般的計時方式;但到來之日畢竟是迎新前夕,總要伴隨著倒數才有氣氛,座落在城鎮四處的裝置,便彌補了這份缺失。

 

  這些裝置被稱之為「夜影沙漏」,儘管它的設計和夜影無關,純粹是大家太習慣夜影晷的說法,乾脆使用相似的稱呼。最古老的夜影沙漏並非高懸在半空展示的巨型裝置,而是大魔法師奧勒拉隨身攜帶、用以將黑暗與光明兩種魔法調性相互轉換的工藝品。因此,它最初的稱呼是奧勒拉秘儀;然而時至今日,大家更習慣直觀順口的名稱,所以早在新政權頒布各種「去奧勒拉化」的政令前,夜影沙漏的稱呼就取而代之,與夜影晷並列洛赫二大著名魔法工藝品。

 

  經過後人孜孜不倦的研發,現今的夜影沙漏已成為鞏固夜幕結界的最佳節點。全洛赫最巨大的夜影沙漏巍然聳立於鎮中心廣場,且與奧勒拉像相呼應,遠看彷彿被大魔法師的魔力所托起、半懸浮在空中;就近仔細一瞧,即會發現整座沙漏是由冰所砌成,主體因封入的魔力流而透著綠柱石的光芒,底下的基座則是打磨至透亮的無色冰雕。冰雕被塑造成包圍著洛赫的森林,其中還穿梭著各種栩栩如生的幻想生物:鷹嘴鹿、翼兔與獨角獸等皆翹首望向奧勒拉,彷彿臣服於她與那高聳的巨型沙漏──沙漏椎狀的流沙池中,如同鎔銀般光彩炫目的砂礫正緩緩順著椎尖的隘口向下流淌,向眾人展示距離新年還有多少時間。

 

  色調與建材相輔相成之下,鎮中心廣場在到來之日期間可說是全鎮最冷的地方,但這並不影響遊客排山倒海、慕名而來。也不知是群眾帶動商機、抑或相反,最受歡迎的商販與街頭藝人都聚集在這片廣場上,用與廣場相襯的藍、白、銀主色調佐以燈飾,吸引大家的目光。商人與藝人們或者發出熱情且充滿節奏的吆喝、或者載歌載舞,成為嘉年華氛圍的源頭活水,往城鎮的主要幹道擺盪起一波又一波的歡聲笑語。

 

  象徵權貴的北街區與代表底層的南街區,在張燈結綵的串連下,難得縮短了距離。不過,擺攤的商販類型還是有所差異──鎮中心廣場與東西向幹道以表演和飲食為主;越往南街區,將逐漸出現酒水、占卜,以及桌上什麼也沒擺、只有濃妝豔抹的女子衝著來者微笑的奇妙攤位;越往北街區,賣的物件則逐漸轉為精緻工藝品、書籍與古董交易,價格更隨之水漲船高。

 

  若往北街區的方向持續前行,最終便會來到洛赫沙利文歌劇院的門口。這座歌劇院是由古老的同功能建築翻修而成,除了佔地擴張一倍以外,題名也冠上了出資家族的名號。到來之日期間,即便當下沒有演出,雪白的建築外牆也在魔法的作用下,散放出貝殼般柔美又不失絢爛的虹彩,且會隨著角度映射出不同顏色,常令遊客嘖嘖稱奇,是來訪洛赫必走一遭的地標之一。

 

  到來之日十點整的此刻,洛赫沙利文歌劇院前已有不少旅人駐足。這些旅人讚嘆完建築的美麗後多半就會離開,只因歌劇院前的腹地被沙利文家族明令禁止商販擺攤,缺少長時間逗留的理由;但要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當中有個例外。

 

  

 

  一名黑髮搭上一襲深色禮服的少女,已經在歌劇院前停留了一小時之久。並且,明明頂頭上已罩著深沉的夜色,少女仍打了把陽傘;雖然因為天空中飄著細雪的關係,乍一看還算和諧;可只要細想,便會令人感到困惑。

 

  她尚帶著些許稚氣的面龐神情專注,眉頭甚至微絞在一塊,彷彿不將整座建築的細節看個透徹就不肯善罷干休。由於她實在站得太久,過程中甚至引來微醺的搭訕者試圖與她聊聊那把不合時宜的陽傘,卻被毫不留情地趕開了。

 

  「……魔法師的把戲的確有用,」趕跑搭訕者後片刻,少女低聲說,「但暴露在粗俗的白晝下仍叫人作嘔。沒有陽光不代表我就分不出晝夜,格陵佛羅蘭特先生。」

 

  這番話就像是在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發表意見──但從她的視角看來,談話的對象卻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喲,妳的意思是說,夏彌爾該慶幸紀念舞會舉辦的時間是晚上嗎?」

 

  作為談話對象的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沒回答,旁邊的另一人倒是邊舞著扇子先接了口──正確來說是另一位幽靈。從名伶玫瑰的口氣可以聽出,她對眼前的少女懷抱諸多不滿。

 

  「我真心懷疑,憑妳這架子到底能調查出什麼來。」

 

  「答應協助調查可不代表落到和妳一樣的地位,玫瑰女士。」少女瞇起紫色雙眼,「我愛怎麼出門是我的權利。」

 

  「妳這話是──」

 

  「合作關係的事情可以晚點慢慢談。」夏彌爾雙手環抱胸前,嘆口氣:「再繼續待在這裡,又會引來好奇的人;所以還是請妳先解釋完歌劇院的構造吧,玫瑰。」

 

  聞言,名伶玫瑰停下隨著情緒高昂啪噠啪噠搧得起勁的扇子,掩在緊抿的嘴前;沉默一會,才聽到她勉為其難地開口:

 

  「反正就像我剛才說的,雖然沙利文進行了擴建,但老歌劇院的配置仍然維持原本的模樣:屬於賓客專用的出入口只有大門和兩個側門,能夠活動的區域主要是位在二樓的包廂和一樓的觀賞席,而為了方便舞會進行,觀賞席會被改造成臨時舞池。

 

  「但是,算上表演者和工作人員,整座歌劇院的對外出口一共有五個,這兒指的是正正當當走門的情況。如果要算上窗戶,那可就不只如此了。那五個出入口的位置已經指給你們看過了,應該不會有錯。至少我上一次進去時還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啦!雖然現在不知魔法師們動了什麼手腳,剛才我連試幾次,都被擋在外頭。」

 

  「應該是受到外牆光效魔法的影響。」夏彌爾說。「但肉體的出入不會受限。」

 

  「所以小丫頭妳不必擔心被困,應付不來大場面想逃的話,掩人耳目的出入口多得是。」玫瑰刻意加重了小丫頭三個字,口氣甚是酸澀。「妳懂參加舞會的規矩嗎?諾耶菈小姐。」

 

  「也不會有誰比我更清楚了。」被喚作諾耶菈的少女挑眉:「需要弄明白的只有舞會舉辦的目的。是上流社會的定期交際,還是特別為節日所設置?」

 

  夏彌爾搖搖頭:「嚴格來說兩者皆非,這場舞會的目的是悼念死者。」他仰頭望向巍峨的建築,「這也是舉辦在歌劇院的原因。」

 

  「有表演者在演出途中遭遇不測嗎?那可真是不幸。」

 

  聽到諾耶菈的發言,名伶玫瑰的表情不太好看,卻也沒說什麼。

 

  「死者確實是洛赫地區當代最具代表性的表演者,傳聞他尚健在的時候,每年到來之日最不可錯過的,就是他的演出。」夏彌爾繼續說:「雷齊塔帝沃,洛赫地區──不、也許是貝爾達能王國首屈一指的閹伶,病逝於五年前。那正好也是我至此繼承翡翠邸的前一年,因此我無緣一瞻風采。」

 

  「他確實唱得很好,」玫瑰的口氣中透露著一絲不甘,但更多的是對同行的欽佩,「首都評論者們認可他的實力,頻頻提出邀請,但他始終留在洛赫。即使病重垂危,也堅持只接受梅鐸家族的醫療協助。」

 

  「梅鐸……」諾耶菈思考片刻,立刻有所反應:「是這場舞會的主辦人家族名號。埃里婭·梅鐸,稍早格陵佛羅蘭特先生提過,她也是今年到來之日的負責人對吧?」

 

  「看來妳在記憶那些權貴的名字上,倒是挺有心得嘛。」玫瑰說。

 

  「也許對妳而言是難了點,但這只是基本中的基本。」諾耶菈的眼底閃著不以為然的傲慢光彩。

 

  夏彌爾無視了她們的針鋒相對:「沒錯,埃里婭·梅鐸不僅是這場舞會的主辦人,也負責了今年到來之日的籌措。在到來之日的最後一刻,主持破冰儀式、敲碎夜影沙漏和冰雕,讓洛赫地區沐浴在新年朝陽下的也是她。」

 

  「閹伶與她的關係看來確實不錯。無論背後實際上有什麼理由,既然堂堂貴族對一位演藝人如此用心,那麼在相關話題中最好不要有所冒犯。穿著打扮的禁忌也要避免……」諾耶菈沉思片刻,「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對象嗎?」

 

  「剩下的應該可以等回到翡翠邸後再詳談。」夏彌爾的眼神飄開;順著他的視線,只見又有一名被諾耶菈的怪異舉止投以注目的路人。

 

  玫瑰再度搧起扇子,出言似是直接無視了在場的諾耶菈:「我還是認為這丫頭沒辦法信賴。」

 

  「……我相信萊曼特的提議是正確的。」

 

  「他也別無選擇。」諾耶菈瞇起雙眼,「舞會倒是很久沒參加了,反正偶一為之我也不討厭。」

 

  夏彌爾的綠眸倏忽轉回到黑髮少女臉上:「妳『認識』萊曼特?」

 

  「為什麼不?」

 

  從諾耶菈的口氣聽來,彷彿化形身分不認得身體原本的主人才是怪事;但上次與妓女伊絲梅的交談結論卻恰好相反。夏彌爾看著那對作為萊曼特的化形、與其他身分同樣呈現紫色的雙眼,當中正透露出高傲者的戲謔。

 

  「如果妳知道什麼他還不知道的事,我不介意替妳轉告。」

 

  「偵探該知道的,他自然都會看到。我的工作是提供調查線索,不是提供答案呀!」少女笑了起來,「格陵佛羅蘭特先生是聰明人,應該明白大家的分工是怎麼回事,不是嗎?」

 

  「那麼,我希望這次調查能得到妳全力的協助。」夏彌爾沒打算和眼前的化形身分糾纏下去,「在合作過程若是還有所隱瞞,請妳調查就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諾耶菈點了點頭。「這點當然是沒問題的。舞會當天,無論發生什麼──」未落的話音,卻就這麼懸浮在半空中。

 

  

 

  黑髮少女猛然轉身,銳利的視線像是要看穿不遠處市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

 

  「怎麼了?」

 

  諾耶菈沒有回答,腳步開始往街道移動;沒走幾步,卻又停在了原地。許久,她才慢吞吞地開口:「那傢伙跑了。」

 

  「什麼傢伙?」名伶玫瑰不耐煩地問,「妳好歹說清楚些。現在我和夏彌爾都是不會被人看見的,要是有人盯著這裡,肯定是衝著妳這招搖的樣子而來。」

 

  「不是人,是吸血鬼。他發現我注意到他,立刻混在人群裡離開,知道我沒辦法追上。」諾耶菈的思緒彷彿還沒回到身上,「而且他……」

 

  夏彌爾注意到少女的眼神中浮現出矛盾:她彷彿能夠清楚地開口說出更多那名吸血鬼的線索,同時又對此一事實感到困惑無比;下一秒,這份矛盾收束成答案。諾耶菈轉身重新面對夏彌爾與名伶玫瑰,露出的笑容卻甚是怪異。

 

  「剛才沒說完。舞會當天,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盡力協助調查。」

 

  名伶玫瑰顯然跟不上話題轉換的速度,正欲開口抗議,卻被夏彌爾所制止。他已經聽出諾耶菈話中的弦外之音。

 

  「舞會舉辦在九十時整。」他冷靜地接上諾耶菈的發言,「我想妳應該清楚盡力協助的涵義。」

 

  「放心吧,就像玫瑰女士說的,那時是夜晚。」諾耶菈微微拉起裙擺,行了個禮:「靜候您的邀約。」

 

  隨即快步走入人群喧囂中,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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